《囹龙》苏眉子

33、第 33 章

　　跟在康熙身边，有一个好处，她可以看尽后宫各人热眼冷珠。
　　奴才们见到她是三分敬七分妒，嫔妃们见到她是三分恶七分憎。
　　今晚，她陪康熙来到德妃的寝宫。
　　礼数各施，垂立身旁。
　　“听说今天你身子不爽，召太医看了。”
　　“回皇上，臣妾最近就是觉得常有头痛之症，晚上老是睡不安稳。”她凤目微倾，左顾右盼留意康熙的眉色变化，再接下话：“不过太医已经看过，说是无大碍，大概这是八月的酷热天气，着实让人不好受。”
　　“嗯，朕也受不了这暑天，所以过些日子就准备搬到畅春园那边，还是那里的林树流泉好风光。”
　　德妃露出了耀光，捉住这个话题：“皇上要去畅春园呢？好啊，自打这园子落成之后，皇上几乎一年都得有好几个月去那儿住呢。”每次都只挑选一些妃子跟着前往，那些被挑中的，也可算是位于专宠之列。
　　“嗯，你准备准备，也去给朕作个伴。”
　　“喳，臣妾遵命。”
　　德妃喜上眉梢的时候，珑儿倒是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一定娇态媚人，只是年华老去。但她身上又确无惠妃和良妃那种恬淡悦和的气质，难怪风韵不再，多添了俗气。
　　不过她也总算为康熙帝生了三个儿子，其中之一已夭折。由此可见，她年轻时是很受宠的。
　　如果她不是锐气外露，估计受宠的时日会更长一点。
　　这些当然都是珑儿的看法，德妃在康熙面前可是驯服得很，丝毫看不出那凌人之势。
　　但珑儿也很怀疑，康熙真不知道吗？这个千古一帝，什么事都心理有数，笃定得很。
　　“那就这样，朕待会儿还要去良妃那里看看她。”
　　“良妃？”德妃似是有点诧异听见康熙提及这人名字，好像康熙不应提及此人。
　　“你早点歇着吧。”
　　康熙双手背在身后，领着李德全和珑儿离去。

　　但，康熙没有去良妃处。

　　“皇上，这可是第十根夜烛了。”珑儿不打算再为康熙点灯：“该歇息了。”
　　照这个时辰，他也最多是睡五个小时。
　　算是这些日子最多的。
　　“李德全，你看你教的这个丫头，什么事都自己主意。”康熙笑骂道，实则是纵宠她的。
　　李德全也只好配合着装个苦脸，然后下跪求饶。
　　珑儿偷笑着，也跟着跪下：“皇上，奴婢可不敢造肆。可如果皇上再不休息，那奴婢就呆不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奴婢困了，站着都能睡着。”她说罢机灵地一笑，逗得康熙乐满怀：“你这小丫头片子，就爱耍贫嘴。”
　　李德全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知道康熙疼爱珑儿。也知这姑娘极有分寸，懂得点到即止，不会做什么过度逾规的行为。

　　康熙是躺下了，但珑儿在床上却迟迟未能入睡。
　　“为什么皇上说去良妃娘娘那儿，可却是步也不停地往乾清宫走？”
　　从德妃的反应，还有这宫里种种闲言碎语，她大概都可以组织到良妃已经是一只脚迈进冷宫的人。
　　她漂亮大方，为人贤淑，何解康熙会如此冷落她？其实康熙是极疼八阿哥的，看那几次事件都没有把他扳倒便知一二。
　　虽也是关进了宗人府，但现在据她跟着康熙这些日子，她认为那是权宜之策，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罢了。
　　倒是四阿哥有点儿危险，康熙上次那般苦恼，就是因为已经动了“杀机”。
　　四阿哥，未来的雍正...八阿哥，被削王爵，幽禁至死...
　　究意这里面藏了多少机关重重又重重...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而他们的母妃，这些娘娘，在其中又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恬静的人是否真的安守本份？
　　聒噪的人是否真的蠢蠢欲动？
　　统统都是没有问题的答案。
　　忽然想起丹蕊的一句话：“你啊，就是喜欢想太多。”
　　“是啊，我可不是想太多了。”释怀自己，整理絮思，早入睡。

　　畅春园乃是一代皇家园林，前身为代万历年间的清华园。康熙在此基础上整修，以园林景观为主，建筑朴素，多为小式卷棚瓦顶建筑，不施彩绘。园墙为虎皮石砌筑，堆山则为土阜平冈，不用珍贵湖石。园内有大量明代遗留的古树、古藤，又种植了腊梅、丁香、玉兰、牡丹、桃、杏、葡萄等花木，林间散布麋鹿、白鹤、孔雀、竹鸡，景色清幽。园内多泉多溪，远衬苍翠西山，层峦叠嶂，碧水澄澈，青山秀丽，有似江南水乡，塞外绿洲。
　　康熙喜在清溪书屋居住，所以珑儿他们早已将此屋整理妥当。
　　“皇上。”李德全捧着红缎盘，绿头牌在上。如同园里那些矗立的孙雀一样，个个蓄势待发，绽放一瞬华丽之美。
　　珑儿只盯着一人的牌子：良妃。
　　康熙真把她带来了。
　　他在良妃的牌子上停顿了，只放在半空中，不下。后又移到宜妃的牌子，拿起了。
　　李德全正欲启宣，眼见康熙刹时间迅速丢下，抽起良妃的牌子。一摆手，示意盘子退下。

　　良妃住在兰藻斋，见康熙御驾前来，略有讶意。
　　“这应当还是你第一次陪朕来这个园子吧？”
　　康熙稳稳地坐着，稳稳地喝了一杯茶，稳稳地沉默了半晌，稳稳地说出这句话。
　　“是的，皇上。”她涵柔地笑，看不出失落与哀怨。
　　珑儿悄悄地打量着这二人。
　　皇上这一句话虽是问得普通，但却带出了特殊的意思——他把良妃冷藏了好多年。
　　“许久不见，你还是那么美。”康熙此言倒是吓了珑儿一跳，没想到平时日理万机，肃穆待人的康熙也会说出这等风月之话。
　　“皇上，国事虽繁重，但皇上也得注意休息。”良妃亲手奉上一碗藜糁，温温热热，正好下咽。
　　“你还记得这个，也算有心。”康熙只吃了两三勺，不吃了。
　　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你怎知道朕要来？”
　　良妃婉美地笑着摇头：“臣妾不知。只记得皇上首次南巡，带着臣妾，来到一处乡间小村，里头的老百姓吃的就是这个。后来回到宫中，臣妾就给皇上做了一次。打那以后，皇上就说以后来臣妾这里都要吃上一碗藜糁。”
　　一番话，如同一个环，套住了昨昔种种，随着那往日旧景浮现，那隐忍的情感似要破茧而出。
　　珑儿看着康熙竟把那碗藜糁吃个清光，一点也不剩。
　　如换着平时，真是好胃口了。
　　此时，珑儿只觉得戚然。
　　“雅儿。”康熙唤着：“你真是料透了朕的心。”
　　良妃的名字叫“雅儿”？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除了惠妃，康熙从没叫过其它妃子的小名。
　　看来这两个女人对他而言都是特别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萦绕着他们三人？
　　以前跟在惠妃身边的时候，总觉得他和康熙之间可以用相敬如宾来形容，只差一分，便是“如冰”了。
　　良妃来不及说话，康熙已摆驾离宫。
　　珑儿不用望也知道，在他们身后，那双凄美的眼睛遥遥看着身穿黄龙服的康熙。
　　“珑儿。”
　　“奴婢在。”
　　“太医前日来报，良妃的手疾又犯了，你去给她按按。”
　　“喳。”
　　她待康熙三步远后，速步回良妃处。

　　“皇上叫你来的？”
　　“是，娘娘。”
　　良妃着她近身相望：“本宫听惠儿姐姐说了，你是好手艺的姑娘。”
　　珑儿真的好奇了，她居然用“惠儿姐姐”称呼惠妃？
　　“姑娘，在想什么呢？”
　　她明明掩饰得很好，外人通通看不出来，为何良妃却是一眼晓透，一语透出？
　　“奴婢只是好奇。”不需要再遮瞒，倒不如问个明白。
　　“好奇什么？好奇皇上把本宫带来，还是好奇皇上来看本宫？”
　　“不。”她很坦白：“好奇皇上对娘娘有情，却用无情对娘娘。”
　　良妃硬是怔怔地愣了一下，丝毫不闪不退的珑儿待她反应过来——“难怪...胤禩爱上了你。”
　　“娘娘。”她半蹲着，伸出手来：“奴婢帮你按按手吧。”

　　“宜妃娘娘昨晚拼命向皇上捣鼓着要九阿哥入主兵部的事。”丹蕊一边剥着花生仁，一边说着昨晚当值见到的种种。
　　宜妃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亲母，很受康熙喜爱，在宫中有一定的影响力。
　　“珑儿，又在想啥呢？”
　　她故意从下仰望端视着珑儿，见她稍稍牵动着嘴型说：“宜妃娘娘为人是沷辣了点，可倒也是真性情。大大咧咧，不过她怎么想到要九阿哥入主兵部了？”九阿哥这人最会的就是敛财，叫他掌管户部还差不多。
　　珑儿说完还喂丹蕊一粒花生仁子，逗得她乐开怀。
　　“不知道。不过最近风声吹得紧，皇上有意让十三阿哥掌管兵部大权。”
　　“哦。”原来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抢兵权了，珑儿道：“九阿哥争不到的。”
　　“为何你如此肯定？”
　　“九阿哥不是带兵做战的料子，十四阿哥倒有可能。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用九阿哥做个争夺的幌子，那说不定定十四阿哥还真能拿下来。”
　　“幌子？你的意思是九阿哥是用来替十四阿哥打掩护？”
　　“嗯。”十四阿哥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知道德妃娘娘会不会有所动作？但眼下珑儿有更关心的事。
　　“丹蕊，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对良妃娘娘有多了解？”
　　“良妃娘娘？”丹蕊把声音肃然压沉：“在宫里，大家都不敢乱提这个名字，忌讳呢。”
　　“我就是想问这个，为什么忌讳？”
　　“说是良妃娘娘红杏出墙，惹得皇上不高兴，所以这么多年来皇上都不曾去过她宫里。”
　　“居然有这个因由。”
　　“珑儿，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你可千万别在八爷面前提及此事，不然他会发怒的。”
　　“放心，我不会的。只是，前日晚上皇上领着我去了良妃娘娘那儿。”
　　“真的？”
　　“嗯。可皇上没说什么，也没多作逗留就走了。不过他叫我去良妃娘娘按手，说是她的手疾又犯了。”珑儿单手附颐，喃喃地说：“皇上，其实是很爱良妃吧。”
　　“可能是吧，不过皇上很喜欢八爷倒是真的，八爷十七岁那年就被封贝勒了。”只要一说起八阿哥，丹蕊就自然地流露出眉目间的春情。
　　珑儿是不能像她这般随意的。
　　哪怕...即使坐望镜前，只自己一人，都不敢流露这种情感。

　　红杏出墙？她一直惦记着这几个字，除了好奇八卦，更多的她不停忧思此事与八阿哥是否有关。
　　皇上对八阿哥确是爱护有加，但又总觉得有些保留。难道这些保留就是因为八阿哥的出身？可他怎么说也是皇子，再说当年不也是康熙自己看上良妃吗？
　　怎么后期又嫌弃她的出身了？
　　“珑儿。”
　　八阿哥清风雅逸地以一身玉白绣五爪正面金龙四团袍服现身。
　　“八阿哥。”
　　她虽不喜露身于人来人往之处，但这集凤轩并不算是僻静之处。
　　见她又要下跪施礼，八阿哥伸出手来，她却后而退：“八阿哥吉祥。”
　　“你...”他确是有点恼的，但又气她不下：“罢了。”
　　“你在想什么？方才又见你在发呆。”
　　“奴婢...只是在想待会儿给皇上奉送什么点心。”
　　他着色于她，沉吟道：“珑儿，你会骗我吗？”
　　她惊惑地抬起双目，却见他淡然地笑了：“我想问皇阿玛最近身子可好？我刚从太医院过来，御医都说皇上气虚体弱。皇阿玛最是要强，若前相问，必不得果。故来问你，可是真的？”
　　悬着的一颗心终可放下，她偷偷地松了一口气，说：“是。御医说了，平常须注意休生养息，稍加温补，便可调理好的。”
　　“我已将一些温补的药材交给御医，平日里膳食茶点要劳你帮忙调配一下。”
　　此子对父，也确是有心。明明可以堂而皇之交给康熙，借此获得龙心大悦，对他日后甚有帮助。
　　“喳。”
　　犹言又止地，他也没再说什么，只将一物交予她手里：“今年夏天可是热得厉害，小心中暑。”
　　在他擦身而过后，她打开手中之物——是一把象牙骨全面扇。造工精美自是不在话下，与众不同的是那青色的和阗玉，竟雕成一朵含苞待发的青莲。不知是何人的巧夺天工之手，翠叶瓣瓣，象白片片，日晨光映，如月湖水莲，栩栩如生。
　　他每次送的礼物，都别出心裁。
　　凭此花物，他是表明心迹？还是意象她如此花？
　　甜在心头，莞尔一笑，会心会意。
　　同时，也更觉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