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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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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以来,关东、关中饥荒严重,大批难民涌入沮阳。为了能让这些人不至于饿死,太守耿况下令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并交给寇恂负责。
官衙门口,身材颀长的寇恂,举手投足不乏儒雅之风。他盛一碗粥躬身递给一个孩子,摸摸他的头,露出和善的笑容,如同清晨的太阳,令饥寒交迫的难民心中温暖如春。
听雨的目光远远的就被他吸引,紧催着马,跑到他面前大喊一声:“寇大哥!”
寇恂抬起头,浅浅的天光下,黑马之上,她的大红斗篷像心头的一束骄阳,令他惊喜不已。他放下木勺,挤出人群。
听雨跳下马,仰望着高她一头的寇恂,脸颊不知不觉间已殷红如花。
“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你呀!”她笑得灿烂,只想着不管他在哪儿,她都要陪在他身边,一刻也不想分开。
寇恂把木勺交给听雨,让她把粥舀进一只只空碗中。看着那些饥寒交迫的可怜难民,心满意足的捧着碗离开,听雨的心里也很满足。
“耿太守真是宅心仁厚,能把郡里的粮仓贡献出来,救济这些难民。”
寇恂点点头:“太守是个好官,不过这个主意不是太守想出来的,是他的长女耿宓。”
“那这位耿宓姑娘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呢!”
“是啊,这个女子,很不一般。”
“有多不一般?”
寇恂见她忽然没了笑容,声音冷淡,急忙扯开话题:“施粥之后,我陪你去郊外跑马怎么样?沮阳的秋景很美的!”
“哼!”听雨头一扬,接着施粥。
寇恂无奈的晃着脑袋笑了笑。
一驾马车缓缓的行驶在沮阳的街头,离官衙还有很远,已经看见许多难民在排队。
“妹妹,你这个主意可真是不错,不管是逃荒的难民还是上谷的百姓,都称赞爹仁厚。”
“二哥,爹本来就是仁厚之人,才会采纳我的意见。开仓放粮,虽然耗费了各县的粮食,但难民不用挨家挨户的乞讨,百姓不用被乞讨的难民搅扰,大家同处上谷,相安无事。难民白天聚在衙门口,吃饱了,晚上睡觉,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犯案。上谷十五个县,每个县出一部分粮食,各派粥三天,算上难民迁徙的路程,这一冬也就过去了。难民不用只呆在沮阳,我们就安定了。如果渔阳、广阳也能效仿,上谷就安定了,这就是爹的功劳!”
“小妹,你可真是让二哥钦佩呀!”
“有什么可钦佩的,我就是再有主意,也是个女儿身。不像大哥、二哥,可以从军、可以为官。”
“爹总是说我莽撞,什么事都不动脑子,如果你的脑子能分给我一些,该多好!”
耿舒笑着挠了挠头,和妹妹耿宓说着话就到了官衙门口。
“妹妹,到了。”
耿宓隔着车帘问:“是寇子翼在施粥吗?”
“对,还有一个姑娘。”
“姑娘?”
她挑起车帘,看见街对面,寇恂正和一个披着红斗篷的少女一起施粥。那抹大红,像鲜血一样刺眼。她眉头微皱,指节用力,握紧车帘。
“以前好像没见过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你过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耿舒指着自己的鼻尖,面露难色。
“你前两天不是查到寇家的车,他说里面坐的是他的未婚妻,难道就是这个女子?”
耿舒这才想起来:“哦,没错!就是抓公孙业的那天,不过没见着那个女子。”
“你过去帮帮寇子翼,顺便问问他,施粥是公事,忙不过来可以找同僚,用不着带未婚妻吧。”
耿宓甩手放下车帘,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耿舒一愣,见妹妹生了这么大的气,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对街,笑呵呵的跟寇恂打招呼:“子翼兄!这么早就开始施粥了?忙得过来吗?”
寇恂温和一笑:“二公子,你也这么早!”
耿舒的目光停在听雨身上,打量了一瞬,问:“这位就是子翼前些日子接来的未婚妻?”
寇恂温柔的看了看听雨,伸手捏住她的指尖:“正是。”
听雨的脸一红,抽回手,敛衽向耿舒行礼。脱去铠甲的耿舒,和那日见过弯弓射逆贼的将军似乎有点不太一样,惟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然光彩熠熠。
“子翼兄,其实你忙不过来的话,大可以找兄弟们帮忙,何必劳烦这位姑娘呢!”
“周济难民是做善事,怎么算是劳烦呢?是我主动来帮忙的。”
听雨急忙解释,却遭到耿舒的白眼:“这么说,沮阳上下,只有子翼兄和这位姑娘善心,我们都不善吗?”
“话怎么能这么说?”听雨板起脸。心目中的耿舒应该是个勇猛的英雄,豪爽的汉子,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讲理的话来?
寇恂急忙按住听雨的手:“明天,你就不要来了。我忙不过来,会有各位同僚帮忙的。”
尽管听雨有一百个不服气,为了不使寇恂落人口舌,也只能压下心里的火,极不情愿的点点头。
耿舒满意的离开,随着他的背影,听雨注意到停在路边的马车。
“那个女子应该是来看你的吧。”
寇恂抬头,顺着她目光落下的方向,看到车里的人,正望着自己,甜甜的微笑。
“她就是耿太守的长女,耿宓。”他低下头,接着给难民施粥。
“原来就是她。”
她看了多久,耿宓的目光就黏在寇恂的身上多久。
听雨蹲下身,搂住一个领粥的小姑娘,把她的空碗盛满,问:“小妹妹,粥好不好喝呀?”
“好喝!”
“你要记住,是那边马车里的姐姐给的粮食,我们才能煮粥给你们喝。不过那个姐姐给的粮食只够这些人三天的,三天以后你们没的喝了。”
小姑娘巴巴的看着碗里的粥,想象着三天以后又要挨饿,一双大眼睛里眼泪汪汪的:“我要喝粥,我饿!”
“那你多带些人去求那个姐姐呀,她很好心的,你让她再多给一些粮食熬粥吧。”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冲听雨一笑,急忙跑开,在难民中奔走相告,不一会儿,耿宓的马车就被难民堵在了路中间,一排又一排的人跪倒在地,磕头乞求她多给些粮食救济灾民,任由耿宓和耿舒怎么劝说,都不肯起身。
耿宓用力甩下帘子,仿佛要把满腔怒气都甩出去。在那一刻,她清楚的看到,街对面,远远望着她的红衣女子,正幸灾乐祸的捂着嘴偷笑。
施完粥,已经夕阳西斜,听雨和寇恂骑马走在大街上,赶在关城门前,出城去。
沮阳的秋景的确美丽,掉光叶子的枯树挣扎着枝干伸向碧蓝的天空,棕黄色的树枝在阳光下仿佛闪着金光。有些树的叶子尚未落尽,红叶黄叶错落,更胜过夏天的繁花,给城中添了许多缤纷的色彩。
秋日的美景让听雨心情开阔,笑容始终浮现在脸上。
“听雨?”
“嗯?”
“怎么心情这么好?”
“心情好有什么不对吗?”
寇恂摇头,笑着问:“我明天不让你去派粥,你不生我的气?”
她得意笑起来:“看着那个耿宓的车被围在路上,动弹不了,我就什么气都消了!”
“她是耿太守最疼爱的千金,恐怕从来都没人敢这么戏弄她。”
听雨不快的瞟着寇恂:“怎么?心疼了?”
他忽的笑了,惊喜又得意:“听雨,你在吃醋!”
“我才没有!”她嘴硬,脸颊的红却泄露了心事。
“我怎么会心疼她?”寇恂的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冬日的寒冰,“我是心疼那些难民,一个接一个的头磕在地上,也换不来更多的粥,实在可怜。”
听雨立刻绷起脸:“你这不还是在怪我?她为周济难民,我就给难民添麻烦,戏弄他们。她那么好,我那么坏……”
“谁说你坏?真正戏弄难民的人是她。”寇恂讥讽的哼了一声,“十五个县轮流施粥,难民们这一冬就得把整个上谷跑个遍,天寒地冻的,几碗稀粥怎么能补回路途上消耗的体力?她还指望渔阳、广阳效仿,分明是折腾这些可怜的难民!她只是想她每天一出门不会被成群的难民围着乞讨,才出这么个馊主意把难民轰出去。”
听雨见她的一句玩笑招致他义正言辞的一番论述,醋意早就消了,忍不住想再逗逗他:“可是她把这件事交给你负责,让老百姓们念你的好,也许她只是出于对你的一片好心。她还特意坐着马车来看你,望着你的眼神柔情似水,还派了耿舒来找茬,不让我跟你一起派粥。我看,她一定是想嫁给你!”
寇恂当即笑出声来,轻点她的鼻尖:“还说不是在吃醋!”
“吃醋又怎样?你敢说她不想嫁给你吗?”
他无所谓的笑了笑:“她想嫁也要我想娶。”
“你不想娶吗?”
他拉马贴了上来,挨在她的耳边,柔声说:“你记住,我寇恂这一生只想娶你杜听雨为妻,等你及笄后就要嫁给我。”
听雨连脖颈都羞得通红,赶紧拨了马就跑。
一声清脆的竹哨声响起,她的踏雪宝马像得了命令一般,掉头朝着寇恂飞驰而去。
听雨惊奇:“寇大哥,我的马为什么能听懂你的哨音?”
“因为这一个月来,我一直用这种哨音训练你的马。如果将来你和马分开,一吹哨,它就回来了。”
“这么有趣!寇大哥,你教我吹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你吃醋就是不信我,不教!”
寇恂打马绝尘而去。
“寇大哥,你等等我!”听雨紧追。
一白一黑两匹骏马在飞奔在沮阳郊外,始终差开两三丈的距离。
“不跑了!”
她心里有气,一勒缰绳,停下来。
寇恂回头,好笑的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竹哨含在嘴里吹了一声,听雨的马立刻跑起来,直到他身旁才停下。
“怎么这样?”听雨恨恨的看着他。
寇恂只笑不语。
“拿来!”她伸出手。
“什么?”
“哨子!”她勾勾手指,“我来保管,不许你再乱吹。”
寇恂笑着递上竹哨,她一把抢过来,拨转马头就跑,只听他在身后大声喊:“还没过门就管起我来,你这女子也太霸道了!”
“你!”她勒住马,气鼓鼓的回头瞪他。
寇恂催着马往前走:“我知道郊外有一座山,可以看日落日出。”马载着他超过听雨,渐渐走远,他的声音也逐渐提高,“上次到山上看日出还是九岁时,今日突然很想再去。刚刚得罪了佳人,不知佳人可否愿意给在下一个机会,同上山顶观日落呢?”寇恂停下马,回头浅笑,在等听雨的答复。
她漫不经心的说:“本小姐今日兴致很高,想到山顶看日落,公子如果顺路不妨同行。”
寇恂笑了,在马上躬身行礼:“子翼愿与小姐同往。”
听雨得意的骑着马走过寇恂身边,继续向前。寇恂赶了几步,与她并行。
两匹马,两个人,渐行渐远。在沮阳郊外的山路上,留下两道夕阳投下的影子,越拉越长。
风渐大,夜微凉。
等两个人说笑着慢悠悠的走到山顶时,西天里只剩下一点浅浅的青白。头顶的苍穹月朗星稀。
寇恂找了个背风处让听雨坐下,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披在她身上。
听雨急忙推开:“不行,你会着凉的。”
“我不冷!”
寇恂执意披,听雨执意推,僵持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松了手,把斗篷披在自己身上,在她旁边坐下。
听雨刚刚安心,就被抱进寇恂的怀里。他的手拉着厚厚的斗篷圈住了她。她的呼吸顿时凝滞,微张着嘴,叫不出声,只觉得一股热气腾上了头顶,脸颊烧得滚烫,心咚咚的跳得像小鼓乱敲。
“听雨,别怕。”
寇恂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温热的气息吹着她的脖颈,听雨的头脑里昏昏沉沉的,傻傻的点了点头。
月亮像盏明灯照亮漆黑一片的大地,星星如同密密麻麻的碎钻将整个暗黑的天幕点缀得无比璀璨。
听雨仰起头,深深吸了口冷空气,缓缓吐出,滚烫的脸颊才冷却了些,身子还是笔直的挺着,一动不敢动。她能感觉到寇恂的僵直,和圈在她腰上的双臂的力量,心中有股暖流在周身蔓延,动容于他的不僭越。心渐渐放下来,身体也跟着放松了很多。她仰望星空,唇角扬起一丝愉悦:“寇大哥,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
听雨静静等着听,可是半晌无声。
“寇大哥?”
“嗯?”
“你怎么不讲?”
“我在想从何讲起。”
“从最最开始讲起。”
“好,从最开始的地方讲。”
听雨的身子放松下来,动了动,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在寇恂怀里,寇恂的手臂下意识的抱得紧了些。他长舒了口气,似乎准备讲一个很长的故事。他的声音很轻,怕惊动了夜间最敏感的神经。
“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子,钟情于一个女子。他们相识的时候,都很年少,男子并不清楚为什么喜欢这个女子,或许是她出众的美貌令他痴迷,觉得她长大后必定艳冠群芳。渐渐的,两人都长大了,男子行了冠礼,到了娶妻的年纪。他很想女子能够成为他的妻子,美貌与否已经不那么重要,他喜欢的是她的直率,她的活泼,和她一身红裙骑在黑马上的英姿。每一次相见,女子都会带给他不同的惊喜,他耐心等着她及笄,很庆幸能鉴证她的成长,也很庆幸,在她家门有难时,她的大哥把她托付给他而非别人。男子是郡功曹,有许多事情要做,总是没空陪着女子,她就跑来陪男子。做完事,男子心血来潮带她到郊外跑马,天寒地冻的在山顶过夜,看不成日落,还要看日出,那个傻丫头竟然全都答应了……”
“谁是傻丫头!”听雨不依,扭动着身子,打断寇恂。
“我讲的是故事,你吃什么心?”寇恂笑着扳正听雨,又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听雨使劲扭头斜了他一眼,扬起下巴:“我才没吃心!你接着讲,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
“没了?怎么会没了?你的故事没有结局吗?”
“太阳还没升起来,怎么就能到结局呢?以后这两个人还要一起看日出,看日落,赏雪赏花,游历天下。男子要向女子求亲,女子要嫁给男子,然后……”
“谁要嫁给你!”听雨想肘击寇恂,无奈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抱得这样紧。
寇恂在她背后偷笑:“我说的是故事。”
“我,”听雨的脸蓦地红了,“我说的,也是故事。”
几声轻笑,便没了声音。万籁俱寂,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听雨的脸颊有些发烫。忽然耳边一声轻叹,寇恂的下巴枕在了她的肩头。听雨身子一僵,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如鼓锤。
“听雨,等你及笄,就嫁给我吧。”
听雨只觉得手脚在一点点变得软弱无力,头脑也一点点变空,只好用仅有的一点理智回答:“那……要问,我爹娘的意思。”
“你爹娘已经答应了。从今往后,我要你陪我一起看日出,看日落,赏雪赏花,游历天下,我们再也不分开。”
“唔。”听雨终于无力的软在寇恂的怀中,背紧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炽热在他们之间燃烧。原来那种无力感并不是害怕,而是快乐,像久久漂泊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宿,听雨觉得很幸福。
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此刻寇恂放任自己尽情沉溺在她的气息中。他很喜欢听雨粘着他,像现在这样,如一只小猫,蜷缩在他的怀里。
“听雨,如果你困了,就睡一会儿。日出的时候我叫你。”
“那怎么行?我睡着了你一个人多无聊。我们一起说说话,时间很快就会过的。”
“也好。你想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是跟寇大哥……”声音越来越小,却在寇恂心里越来越响亮。
“那我来教你认识天上的星斗?”
“好。”
“你看天上这么多星星,分为四象,分别是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哦。”
“四象又分为二十八星宿,东西南北四宫每宫各七宿。”
“嗯。”
“你看,那个是北宫玄武中的斗宿,有六颗星组成,是不是很像我们舀酒用的斗。还有那边,你看……”
“听雨?”
“嗯?”
她睁开眼,一束强光刺入,又急忙闭上,揉了揉,再睁开,光线暗了下来,原来是寇恂用手掌帮她挡住了太阳。稍微偏过头,只见大太阳都升的老高。
“呀!太阳都升起来了!你怎么不叫醒我?”她坐起身,怪罪的看着寇恂。
他轻轻理过她额边的乱发:“看你睡得很香,不忍心叫醒你。”
听雨从他的怀中挣扎而出:“都怪你,讲什么星宿,害我都睡着了。”
他宠溺的看着她,温柔的赔罪:“都是我的错,再也不讲星宿了。”
想起昨夜的情景,听雨的脸上飞过一团红云。她站起身,随手理理头发和衣裙:“走吧,我饿了,罚你请我吃早饭。”
“子翼乐意受罚。”寇恂也站起身,温暖的晨光中,他显得格外高大俊朗。
听雨红着脸跳上马背,见他跟了上来,故意催马,飞跑起来。
“听雨,等我!”他急忙打马追赶。
“没了哨子,休想让我回头!有本事就追上我!”
“追上你,你就嫁给我!”
“想得美!”
清晨的山路上,两匹骏马,肆意驰骋,将欢声笑语洒遍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