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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寇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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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近沮阳的最后一个驿站,杜吴和听雨停下来,在传舍落脚休息。
连日赶路,听雨疲惫不堪,本来还想等着见寇恂,谁知才在床边靠了一会儿,眼皮就沉得抬不起来,很快便沉沉的睡去。
寇恂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浅淡的天光下,一袭颀长身影裹在月白色斗篷中,显得整个人高华出尘。刹那间,仿佛天地都黯淡了颜色,只为他的绝代风华而倾倒。
他快步走上前:“伯恩,好久不见,一切可好?”
两个身材相仿的男子对面而站,一黑,一白,一个冷峻,一个热情,一个目光深沉,一个笑容温和。
杜吴自嘲的笑了一声:“都沦落成通缉犯,还能有什么好?”
“我相信,清者自清。”
杜吴定定的望着他,一瞬,会心而笑。他拍了拍寇恂的肩膀:“既然你来了,我就走了。”
“现在就走?”
杜吴点点头。
“那么,保重!”寇恂抱拳敬杜吴。他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去做什么。他不说,他也不问。结识杜吴将近十年,寇恂已经清楚他的秉性,历来我行我素,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听雨已经睡了,我在熏香里放了些安神的香草,免得我走的时候送来送去,哭哭啼啼。我把她托付给你了,你二人的婚事我义父义母是愿意的,只希望我的事不要影响你对她的心意。”
“我对听雨的心意不容置疑,等她及笄,我就娶她为妻。”寇恂握住杜吴的肩头,“你也要小心,别让听雨担心。”
杜吴欣慰的点点头:“她的性情你了解,天真无虑,任性妄为,很容易闯祸。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小妹,义父义母就这么一个女儿,请替我们好好照顾她!”
寇恂郑重的点头:“放心,听雨留在沮阳,我定当竭尽所能保护好她。至于你被通缉的事情,最近我们的兵力都集中在公孙一家杀县丞作乱的案子上,暂时应该没有精力查到你的案子,牵涉不到听雨。”
“如此甚好!”杜吴舒了口气,拿出一只洁白无瑕的玉佩,上面雕刻着一株杜若,“如果有急事找我,就将这只杜若花佩送到蓟县。”
趁着天没黑透,杜吴离开了驿站,一路向南。
寇恂掀开门帘,一股幽然淡雅的清香扑面,悄悄晕开了他眼角眉梢的笑容。
床帏飘飘然垂下,伴随着溜进门窗的清凉晚风,晃荡着床里那个恬然酣睡的大红少女。
寇恂坐在床边,笑看着她。有什么事让她这么快乐,连睡觉脸上都挂着微笑。又长又黑的睫毛像一对敛翅的小蝴蝶,停在花朵上留恋花香。上翘的嘴角像弯弯的月牙,画出这张精致小脸的笑容。
寇恂撑着头,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唇角勾起长久的微笑。
沮阳,幽州上谷郡的郡治所在地。因为地处北方,秋天来得似乎格外早。风卷着黄叶,飞到墙角一圈圈的擦着地面盘旋。天边的半月如同一小朵白云,浮在灰蓝色天空一角。
城外,三三两两的人和马车自然的排成一队,等着开城门。
车轮碾过落叶,沙沙作响。两匹白马拉的马车缓缓走来,黑木车辕,白色纱帐,显得华贵阔气。白马悠哉的踏着蹄子,昂首阔步,鬃毛在风中吹起小波浪。
寇恂靠着车厢闭目养神,怀里的听雨被他的大斗篷裹得严严实实,正歪在他的颈窝睡得香甜。车厢里熏了和昨晚一样的香,所以她一觉睡到现在还没醒。
马车大摇大摆的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停了下来。寇恂掀开车帘,左右看看,目光停在城门边的墙上,一小堆人围着指手画脚。那里贴的是通缉犯的画像,其中最新的一副就是杜吴。
“叔叔,城门还没开,稍等片刻。”
驾车人是寇恂的侄子,寇张。比听雨年长一岁,身量未足,眉宇间还透着少年的青涩。
寇恂坐回车厢,放下帘子,小心翼翼的遮好。
不多时,城门打开,寇张第一个进城。守城士兵见来的人是郡功曹的侄子,便陪着笑脸说:“原来是寇公子的马车,这么早啊。”
“昨晚出城去办点事,要检查吗?”
“不用,还信不过寇公子吗?”
士兵忙闪开一条路,让寇张通过。
寇张挥起马鞭,车轮刚转,突又急停。
一位黑甲小将横枪站在车前,拦住去路。
寇张心里一慌,立刻笑得一朵花一样:“耿二叔,早啊!”
黑甲小将和寇张年纪相仿,脸色沉如锅底,晨光中,瞳孔放出琥珀色的光芒。
“打开车帘,让士兵检查!”
寇张暗暗叫苦,遇上谁不好,偏偏遇上太守的二公子,耿舒。这个人最不会通融,平时又骄横跋扈、盛气凌人,很难相处。他满脸堆笑,坐在车辕上没动:“耿二叔,不用了吧,你还信不过我吗?”
“寇张,你不是不知道,最近流寇横行,朝廷下旨重办,进出城的车辆行人一律搜查。你叔叔是我爹的功曹,难道你要知法犯法吗?”
耿舒的态度生硬,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惹得寇张大为光火。刚要发作,忽听身后传来叔叔的声音:“二公子,车上是我的未婚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正在休息,请莫见怪。”
一个温朗的男声传入耳蜗,仿佛清晨时分的阳光,暖而不烈,又像山间溪水,潺潺流过心头。听雨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车厢门口的白色背影,心突突直跳,像装了七八只小兔子,又抓又挠,痒得想笑。她悄悄伸手去触碰月白色的长袍。没想到他忽然背过手,一把抓住了她,听雨心惊,红着脸抽手,怎奈他紧紧抓牢,让她挣不脱。想起他刚刚对别人说自己是他的未婚妻,听雨甜蜜的笑了。
“子翼兄,耿舒只是按章办事。”
“耿二叔,你怎么这么不通情理!凭我们耿家在上谷的名声和威望,犯得着骗你吗?耿二叔是不相信我叔叔还是连我们寇家都不信?”
“如果车里只是子翼兄的未婚妻,又何必怕耿舒打开车帘来看?”
“你这话什么意思?”
车厢外的寇张和耿舒已是剑拔弩张。车厢内,听雨的心提到嗓子眼。或许是感受到她的手劲紧了,寇恂轻轻握了握她,示意她不用担心。
“站住!”
出城一边的守卫的一声暴喝,打破了这边的僵持。
队伍顿时乱了,几个挑菜挑粮的人扁担一横,变成武器,抡倒几个士兵,保护一位中年男子突出重围,还有几人扔了手里的东西掉头往城里跑。
“来人,跟我追!”
“其余人跟我走!”
寇恂飞身跳出马车,招呼一队士兵,和耿舒分别向两个方向追击逃跑的人。
听雨追着他掀了帘子,只见那一道颀长的身影跳上一匹白色骏马,如烟尘一般远去,转瞬就不见了踪影。她也想跳车,被寇张强行塞回车厢。她的思绪追随他远去的英姿,在心里默念:“寇大哥,小心!”
马车在城里跑得飞快,突然停了下来,只听寇张惊呼一声:“看,那是耿叔叔!”
听雨好奇的从车厢探出头,只见前面的路被一排官兵拦住,一匹黑色骏马四蹄腾空,在街道上狂奔,马上的将军黑甲裹身,和黑马融为一体,犹如一只草原上狂奔捕猎的花豹,锐不可挡。他双腿夹紧马腹,双手拉满大铁弓,一支长箭像闪电一样飞出,瞬间洞穿逃犯的胸膛。一个颓败的倒下,另一个胸前中箭,转进小巷,马上的将军弃马追了进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听雨看得呆了,暗暗叫绝。原来这个花豹一样的男子就是耿舒!怪不得刚才那么嚣张,原来是如此的高手!
她不禁惊叹一声:“他真厉害呀!”
“耿叔叔是上谷最厉害的勇士,去年秋天征募骑兵,他一个人战败所有的比试者,拔得头筹!”
寇张那自豪而神往的样子让听雨有些不服,梗着脖子问:“寇大哥和他谁更厉害?”
“这个……”寇张挠挠头皮,面露难色,“这个,我也说不上。前年的骑兵头名是叔叔,那年他刚满二十,可是去年秋天比试时,耿叔叔还未满十九。在年龄上,确实是耿叔叔略胜一筹。”
听雨被寇张傻乎乎的样子逗得捂着嘴咯咯的笑起来,满脑子都是黑甲将军马上弯弓射箭的勃勃英姿。
日落月升,转眼一天过去,寇恂还没回来。
月光很皎洁,照在床上,一半明,一半暗。
听雨躺在床上,半分睡意也没,摩梭着大哥留下的那块玉佩。在驿站没有看见大哥走,省却了一时的难过,却省不下越来越浓重的伤感在心底蔓延。如今也只有期盼大哥能躲过这一劫,平安无事的回家。
除了想大哥,心里的思念更多的给了寇恂。那个陪了她一夜,在马车上紧握她手的男子,朝思暮想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今天终于见到了,却从始至终只看见一个背影。为了他,她从刘扬家逃婚出来,才把大哥逼上了逃亡之路,弄得一家人都不安生。可是他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听雨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气鼓鼓的撅起嘴巴。
忽然,院里的一点响动惊动了她。她翻身下地,猫一样轻的摸到窗边,蹑手蹑脚的站起身,把窗户推开一道小缝。
皎洁的月光下,白衣男子负手独立廊檐下,白色缎带束起乌发,飘荡在风里,宽大的袍角被夜风轻轻带起,唇角浮着一缕飘然若云的笑意,从容淡定,俊逸的气质连月色都要逊色几分,唤来几丝浮云把自己遮挡起来,时光行过他身边时,仿佛都静止凝视,忍不住想多停留半刻。
待看清来人,听雨推开窗户,笑盈盈的趴在窗棂上,拖着腮看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翘起的嘴角,借着月光,索性一次看个够。
寇恂也许并不是她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但他的笑容就像明朗的阳光,让人如沐春风。听雨喜欢看他这样浅浅的笑,任由自己沉醉在他的温暖中。其实,她不知道,对面的寇恂也在用同样的眼光看她,他笑容中的温暖,也只因她一个人绽放。
此刻,月光仿佛都拥有了温度,一种轻柔的情愫在两人之中弥漫,有一点软软的暖意将心头一角融化。
“这么晚,怎么还没睡?”寇恂的声音中融进笑意,听得她的心都麻酥酥的。
“如果我睡了,你会一直站在这里吗?”
“不会。”寇恂依然笑着,听雨的脸却立刻绷起来。“我会坐在你门口,等你明早醒来。”
“花言巧语!”她扭了头,忍不住泻出的笑容还是被他看见。
“只要我的杜大小姐爱听,花言巧语又何妨?”
“哼!才不是你的!”听雨撅着嘴,眼里全是笑。
“现在不是,以后总会是的!”
寇恂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窗前。
听雨几乎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脸一红,立即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大哥不是把我托付给你了吗?你总是不在,怎么保护我?万一刘扬派杀手来绑架我,你怎么跟大哥交代?对了,今天城门口那些是什么人?你抓住他们没有?他们是不是很难缠?你有没有受伤?……”
听雨喋喋不休的问,寇恂只是安静的听,笑容越来越深。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诧异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什么不对吗?你怎么这么看我?”
寇恂自嘲的摇了摇头。
“我这么晚回来是因为我去抓逃犯了,抓完了逃犯又要到衙门和太守商讨公务,实在无法脱身。匈奴蠢蠢欲动,上谷的突骑部队都在向北集结,谨防匈奴南下进攻。这只是内忧外患中的那个“外患”。所谓“内忧”,首当其冲的就是公孙家谋反,另外,还有那些大批涌入的难民要安抚,还有,对伯恩的通缉……”
“你还要通缉我大哥!?”听雨踮起脚尖,举拳抗议。
拳头被寇恂稳稳接住,包在掌心。听雨的脸顿时红得像三月的桃花,轻轻咬了咬下唇,低声说:“你知道我大哥是被冤枉的。”
“我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冒着和逆贼成为同党的风险收留你。”
听雨抿着嘴点了点头,偷眼看寇恂,他的笑容就像是轻柔的晚风,让她飘飘欲仙。
“今天早上的那些人就是造反的公孙一家?你抓到他们了吗?”
寇恂点点头。
“他们犯的什么罪?”
“公孙硕和公孙业兄弟杀了县丞,还纠集乡里公然到沮阳造反。事发之后,他们跑了,一家人都不见踪影。起初我们还以为他们已经出城,没想到居然还在城里。公孙硕倒也是个有胆识的人,敢带着一家人藏在城里这么多天。要不是他们想出城,还不会被抓住呢。”
听雨像听故事一样,趴在窗台上,双手托腮,兴趣盎然的问:“你把他们都抓到了?”
“没有。我带人出城,抓到了公孙业,让公孙硕跑了,其余人都被杀了。”
“我们回家的时候,刚好看见耿舒射死了一个逃犯,还跑了一个,后来抓住了吗?”
寇恂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公孙硕的儿子公孙就跑了,这个人很狡猾,功夫也不错。当时耿舒的大哥耿弇也带了一队人马在全城搜捕,还是让他跑了。”他拉住听雨的手,柔声嘱咐,“公孙就不会跑出城的,一定还在城里,我们会加紧搜捕。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在家要小心。这些人一旦走投无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听雨用力点头,反握住他的手:“寇大哥,你也要小心!”
寇恂笑了笑,放开听雨,靠着墙坐下来。她趴在窗台上,低头就能看见他的脸,已是疲惫不堪。
“你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今晚的星星很亮,夜色很美。很久没有这么安静的欣赏夜色了。”寇恂半眯着眼,嘴角轻轻翘起,怡然自得。如此澄明的月色,有心仪的美人相伴,他怎么舍得离开?
“唔。”
不知为什么,听雨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脸也烧得厉害。
“听雨,以后,让我来照顾你。”
“哦。”她低着头,身子往屋里缩了缩,心里闹哄哄的,像小鹿乱撞。
“你如果不愿意住在我家,我可以在附近再给你单找一处住所……”
“随你。”
寇恂轻笑一声:“那就住在这里。”
“嗯。”听雨咬着下唇笑了,心里是甜滋滋的满足。
寇恂坐在窗下,望着辽远的天际,神情安然,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柔光。
“我就坐在这里,和你一起看明天的日出吧。”
“嗯……那能不能看完日出再看日落?”
“当然,还可以一直坐在这里,等着雪落,等着花开……”
“那要在这里坐很长很长时间呀!”
“那就坐很长很长时间。”
“你不走吗?”
“不走。”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夜风送来花草的清香,今晚的星星似乎格外明亮。璀璨的星光融化了听雨幸福的笑容。
寇恂轻轻的闭上眼睛。日间的疲惫带来阵阵困意,但心里清醒得很。直到沉沉睡去之前,他还在回忆,第一次见到听雨的情景。
那时,她才只有十岁,像只小猫一样躲在花丛后面哭。见到他像见到救星一样喋喋不休的告诉他,她不喜欢在家读书弹琴,就央求大哥带她出来玩,因为父母并不太过管束子女,她经常被带到幽州、冀州和关中的各豪客府上,小小年纪就结识了一干伙伴。可每次大哥都只顾忙自己的,不管她,她迷了路,找不回去还要被大哥怪她武功不济,读书不灵,连路都认不清。寇恂送她回客房,她却拉住他的手问他明日会不会来陪她玩,那双带泪的眸子流露出的委屈、惶恐和孤独让寇恂的心莫名一软。那天,他知道了这个小姑娘叫杜听雨,是他的好友杜吴的妹妹。他还知道了这个活泼的女孩看似快乐的童年背后是无人陪伴的孤单与惶恐。从此,听雨多了一个肯陪她玩,听她说话的寇大哥,他的心中也多了一份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