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赋》彼岸阳宝

4、买马

　　听雨离开刘家后，一路狂奔。天黑得像锅底，还下着小雨，也不知在往哪个方向跑。
　　不知跑了多久，实在跑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泥地里的雨水浸湿了衣裤，也顾不得难受，她一个大字仰倒在地，胸膛剧烈的起伏。
　　耳朵一贴地，就听见不知从多远的地方传来的隆隆声，虽然轻，但从声音判断，应该是马，而且在快速接近。
　　刘扬的追兵这么快就到了？听雨挣扎着爬起来，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这时，马蹄声已经很近，不用贴着地，也能听见雨雾交杂的远处，快马跑近的声音。她只好奋力迈开累得已经不受控制的双腿，拼命跑。
　　“听雨！等等我！”
　　宁静的夜，大哥那熟悉的声音传得很远，听雨一惊，手摸向腰间的短剑。如果大哥是抓她回去成亲的，她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马已经追上，杜吴大手一伸，捞起呼哧呼哧喘气的听雨，直接裹进宽大的斗篷里。
　　短剑还没来得及出鞘，已经被他按住。
　　“我不是抓你回去的，我们回家。”
　　“回家？”
　　听雨从斗篷里冒出头，仰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杜吴。
　　“小妹，你记住，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逼你嫁！”
　　听雨抿着嘴，心里乐开了花，原来大哥还是疼她的。
　　“你不和刘扬结盟了？”
　　“不结盟了！区区一个刘扬，还入不了你大哥的眼！”
　　“好哦！回家咯！”
　　听雨开心的挣出双臂拍巴掌。杜吴一只手抓紧缰绳，腾出一只手揽住听雨，她湿漉漉的衣服紧贴他的前胸，很快就湿透了。

　　清晨，杜吴的马停在真定的滹沱河边。
　　听雨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好爽快！”清凉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哥，你也来洗洗！”她随手捧了河水撩向杜吴，笑声惊动了林间的鸟儿，扑啦啦飞起一片。
　　杜吴沉着脸走过来，不忍搅扰了小妹的无忧无虑，语气尽量缓和：“听雨，你听我说，一会儿我们继续北上，但是不能回家。刘扬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我们的。我会送信给爹娘，让他们离开蓟县躲躲。之后，我也会离开幽州。”
　　“啊？”布满笑容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些许震惊，“那我怎么办？”
　　“你是跟爹娘一起走，还是去沮阳？”
　　上谷，沮阳，寇家……
　　听雨的脸蓦地红了，咬着嘴唇羞怯的问：“大哥，我可以去沮阳吗？”
　　他点了一下头。
　　“那……我想去沮阳。”
　　杜吴淡淡一笑，给她这个选择之前就料到她会这样选。小妹从刘扬家逃婚，为的不就是沮阳寇家的那位寇恂公子吗？
　　“那么，我就先带你去渔阳，那里有幽州最好的宝马，任由你挑。”
　　“大哥，你要给我买马？太好了！”刚刚的羞涩被一阵喜悦替代，听雨笑得甜美。
　　她笑起来很漂亮，弯弯的眼睛像月牙，笑声爽朗而清脆，让人很容易被她的快乐感染。可是杜吴宁可她现在少笑一次，多用心思量她当时的任性酿成了多严重的后果。
　　“也许之后我们一家人会被追杀，我们可能要逃亡，流离失所。一匹脚力好的马，对于你，必不可少。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要一个人留在沮阳，爹娘和大哥都不能照顾你。但无论怎样，记住一点，活命最重要。不论多艰难、多痛苦，都得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你不能死在没有爹娘、没有大哥的荒僻之地，一个人孤苦伶仃。只要你坚持下去，大哥一定会找到你，带你回家。”
　　听雨的笑容彻底消失，连喜庆的双眼都被惶恐覆盖，她吓得脸色煞白：“大哥，我会死吗？”
　　杜吴淡淡一笑：“当然不会，大哥只是告诉你最坏的情况。大哥跟刘扬结盟是为了推翻当今朝廷，杀了王莽。现在盟约不存在了，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动了谋逆的心思，因为猜忌、要保住自己，就得让对方死。我不先下手杀他，他就会下手杀我们。”
　　“那你为什么不杀他？”
　　杜吴摇了摇头。
　　听雨着急的抓住他的手臂：“那你就忍心看我们一家人死在他的手上吗？”
　　“爹娘自然有办法安然无恙。你在寇恂身边，他会保护你。他是官，刘扬即使派杀手，也不敢把你怎样。我们一家人都不会有事。至于我为什么不杀刘扬……”杜吴叹了气，“我能逃出刘家，全靠圣通。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杀她的舅舅。”

　　在他慢慢的讲述中，听雨安静下来，深深沉浸在郭圣通的浓情厚意中。对于情爱，听雨并不太懂，也想象不出，昨晚发生的事，需要多大的勇气。
　　“大哥，你会回去娶她吗？”
　　那个月色下昙花一般的女子，带给杜吴太大的震撼，然而她终究不是心上人。昨晚，乃至之前的全部，不过是一场戏，再真也只是戏，仅此而已。他不知道这三年来近乎真实的表演给了郭圣通多么美好的想象，更不敢想事情败露之后刘扬会如何对待她。她只是个无辜的女子，错将一颗心系于他。而他，甚至不能做什么补偿，哪怕一句道歉。没有人能看见他内心的悔恨与愧疚。她的深情厚意最终都付诸流水，而他也深深辜负了她。
　　杜吴背对听雨，望着滚滚而去的滹沱河水，轻轻摇了摇头。
　　“大哥，你骗她？！”听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无法相信她崇拜如偶像的大哥，会如此轻率的欺骗一个真心仰慕他的女子。
　　“将来你就会明白，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杜吴的声音幽幽的，缓缓转过身，眼光中有深深的无奈和她读不懂的情绪。
　　为了得到野心勃勃的刘扬的信任，为了以他的名义联合幽、冀、青三州的起义军推翻王莽，他违心的在刘扬和郭圣通面前演足三年的戏。三年，对于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谁也拦不住他复仇的心！往昔那些血淋淋的一幕一幕，全家惨死的血海深仇，从不曾从记忆中淡去，反而历久弥新。十五年来，他操持着长安的生意，逐渐做大，为的就是更加接近那些高高在上的仇人。可是人越是处于高位就越谨小慎微，这么多年，一次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他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作为一个男人，他肩负的是整个家族的血海深仇，纵使粉身碎骨也不会退缩。
　　“如果……如果没有结盟，什么都没有，你会娶她吗？”
　　“不会。”
　　如果没有结盟，什么都没有，他根本不会刻意接近郭圣通，不会对她念“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更不会倾心于一个生在深闺、养尊处优的娇滴滴大小姐。
　　杜吴答得斩钉截铁，听雨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绝情的男人就是她的大哥。如果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娶郭圣通，那么过去的三年里，她亲眼看过两人面红耳赤的羞涩谈笑、并肩赏花又算什么？难道他骗了她整整三年？
　　“听雨，如果被骗的是你，你会怎样？”
　　听雨站起身，一字一句的说：“如果有个人答应和我定亲又不娶我，我会杀了他。如果他还用这个当借口，利用我为他做事，我会把他碎尸万段！”
　　杜吴的脊背忽地一僵，不敢正视听雨怨怒的眼神。
　　他靠着河边的石头坐下，长叹一声，哑着声音嘱咐听雨：“以后一个人寄住寇家，做事不可以太过招摇。外面的世界无所不有，不了解对方实力的时候，不要贸然挑衅。要沉得住气，能忍则忍，还是那句话，不论多难、多苦，一定要想尽办法保护自己的安全。”
　　“记住了。”
　　听雨忽然心生伤感。以前，她喜欢去寇家，喜欢和寇恂在一起，但这一次，她宁可用一百次去寇家的机会留住大哥。不管他对别人做了什么错事，都还是疼她护她的大哥。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大哥和爹娘的庇护，听雨很彷徨，仿佛今天的太阳落下去，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升起一样。
　　她走上前，伏在大哥的背上。
　　杜吴像小时候一样，背起听雨，在河边慢慢踱步。
　　“听雨，也许等你长大，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就会明白大哥的难处。大哥不是一个玩弄感情、不负责任的人。也许将来，你会原谅大哥今日的所作所为。”
　　“大哥，我哪有怪你！”听雨笑起来，笑声如水晶风铃一般清脆动听，轻而易举就融化了伤感。
　　杜吴把她放在马背上，她虽然年幼，虽然娇弱，但是蝴蝶总要经历破茧成蝶的那份痛，是小鹰，总要放她振翅出巢，飞向自己的天地。
　　杜吴双腿猛夹马腹，骏马冲了出去，在朝阳的光亮之中，直奔渔阳。

　　幽州北部与匈奴接壤，许多中原的商人把匈奴的优质马匹贩卖到中原，从中牟利颇丰。
　　渔阳的西北方，有一片高坡，草地茂盛而平整，再适合养马不过。这里是渔阳最好的马场，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匹优质战马由匈奴运至这里，再倒卖给中原的官家和商人。这里也是为渔阳郡训练铁骑的马场，远处一片专门开辟的草场歇息着几百匹等待上战场的后备战马。
　　杜吴带着听雨刚下马，就有人从马场中疾步迎了出来。
　　来人三十来岁，身材高大，面色白净，细眼薄唇，一双光闪闪的眸子透着精明，身上融合了北方人的豪放和南方人的精细。
　　“伯恩，别来无恙啊！”男子热情的招呼杜吴，他的随从替他牵过马。
　　“子颜兄。”杜吴还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只是眼里露出一丝笑意，他叫过听雨介绍，“这是小妹听雨。听雨，这是大哥的朋友，吴汉，吴子颜。”
　　“吴大哥好！”
　　听雨笑得眼睛如一弯新月般惹人喜爱，红裙衬得她的容貌格外精致，吴汉见了便喜欢不已。
　　“想不到你这冷面杜公子还有这么一位可人的妹妹！听雨，吴大哥这里别的没有，全是好马，随便你挑，权当见面礼！”
　　“多谢吴大哥！那我就不客气啦！”听雨四处观望，一望无际的草场之上，有各色马匹，或漫步，或静立，她的心顿时开阔起来。
　　吴汉和杜吴对了个眼色，唤过一名随从带听雨去挑马。
　　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走远，杜吴将一袋钱币递给吴汉：“这是那些马的定金，你派人送去青州后，我自然会如数付上余下的钱。”
　　吴汉接过钱袋掂了掂，扔给身后的随从，对他说：“一会儿叫人带你去看看那些马。”
　　“子颜兄的马必然是最好的。”
　　“别怪我没提醒你，没了刘扬的支持，想在东边造出些声势来，除非你能操控赤眉军，否则，幽州、冀州这些乱民流寇，根本提不起来，不是朝廷的对手。”
　　杜吴诧异的侧头，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警惕与疏离：“你怎么知道我没了刘扬的支持？”
　　吴汉不屑的瞟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卷白帛，在他面前展开：“你看，这是什么？”
　　白帛上赫然画着一个男子头像，不是他又是谁？！杜吴皱紧眉头，心里已经有数，刘扬已经开始行动了！
　　“真定有人举报，画像上的人是幽、冀二州流寇的头子，更是公然反对朝廷的逆贼，不过几天时间，这两州的范围内，都贴满了你的画像，还宣称见者皆可诛之。”吴汉讥诮一笑，“你在真定还真是收获不小，盟友没拉拢来，反而招来个铁了心置你于死地的仇家！“
　　杜吴满不在乎的笑了笑：“刘扬下手还真雷厉风行！”
　　“谁让你得罪他呢？官面上让你走不通，谁知道有没有暗地里再派杀手呢？如今，你只有投身赤眉，才能既躲开明枪暗箭，又能推翻当今朝廷。可是正如你我当初所想，赤眉并不是能一统天下的霸主，否则也用不着拉拢刘扬。依我看，不如静观其变，等那个真正的霸主出现，再全力以赴，也不算迟。”
　　杜吴摇了摇头：“我等不了了。颠覆这个朝廷，我已经等了太多年。成与不成，我都会放手一搏。”
　　“如今局势并不明朗，不必操之过急。”
　　“其实我能做的，也只是几匹马，几石粮，几种药。是不是明主不要紧，只要能推翻这个朝廷，杀了王莽，我便可以抽身而去。”
　　吴汉讥诮的摇头而笑：“你是心怀大志之人，不会就甘心这些的。”
　　“子颜兄难道不是心怀大志之人？又怎会甘心贩马？”
　　吴汉淡淡的笑，望向远山，目光如天际一般旷远：“当初我的宾客杀了人，我从南阳逃到渔阳，士农工商，我选做商贾，因为行商最好的就是有钱，有钱便可结识天下豪客，想要自己揭竿而起会有人追随，想要追随他人平定江山也有财力和人脉，想要平静一生就守着马场。商人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可进可退。”
　　“一个人，坚定了心中的目标，就没有后路可以退。”
　　“那就不要轻易给自己定下目标。“
　　“这么说，子颜兄打算退出。”
　　“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你跟我一起贩马，我保证你们兄妹二人的安全，等到明主现世，我们一起投效。要么你去投效你的赤眉，我守着马场等我的明主。”
　　“既然这样，那今日就分道扬镳吧。”
　　“保重！”
　　两个人都是爽快的人，虽是朋友，却不愿过多干涉对方的选择。目光一碰，杜吴和吴汉随即转身，分走两边。

　　“杜姑娘挑中了哪匹马？”
　　听雨转头，看见吴汉笑眯眯的走过来，烦闷的摊开双手：“每匹马都很好，挑花眼了。”
　　吴汉得意的抱着臂站在她身边，大手一挥：“我这马场里，每一匹都是绝世良驹，难怪你会花眼。不如这样吧，你告诉我想要什么样的，我替你选一匹。”
　　“好啊！”听雨高兴得跳起来拍手，“我要一匹黑马！”
　　“为什么要黑马？”
　　听雨想说黑天逃跑的时候黑马不容易被发现，可是面对吴汉，她改了口：“大哥喜欢穿黑衣，看见黑马就像看见大哥。”
　　吴汉大笑：“你这个小丫头，和你大哥还挺情深意重。”
　　听雨得意的仰起头：“那当然！我只有这么一个大哥！”
　　“还有什么条件？”
　　“要跑得快，耐力好，最好跑上三天三夜把别的马都累倒了它还能跑！”
　　吴汉又大笑：“要耐力这么好的做什么？”
　　听雨暗恨，谁知道刘扬会怎样出这口恶气，万一来硬的，没匹好马怎么行？可这话不能告诉吴汉，她只好笑着说：“我要游历天下！”
　　听雨昂首挺胸的气派样子让吴汉忍俊不禁：“有志气！不愧是杜伯恩的妹妹！”他一拍脑门，“有匹马最适合你！”

　　草场上，听雨正骑着一匹白蹄黑马小跑着绕圈。红裙、黑马、蓝天、绿草，阳光明媚，别有一番英姿。
　　杜吴缓缓走近，吴汉猿臂一揽，勾住他的脖子：“那些马还都满意吗？”
　　“子颜兄的马必然是最好的。”
　　吴汉嘴一撇，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你这个宝贝妹妹可真是鬼灵精，刘扬的事半个字都没透露给我，却挑走了我一匹爆发力强、耐力又好的踏雪宝马。伯恩啊，这可是我准备给幽州骑兵驯养的战马，送给你妹妹当见面礼了！”
　　杜吴的唇角扯了扯，算是个笑容：“我替小妹多谢子颜兄！”
　　“希望我们重逢的日子不会太久！”
　　杜吴转头，目光相对，一刻后，了然而笑。
　　“听雨，我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