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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逃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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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灵的琴音奏出一曲《关雎》,为迷蒙细雨中的赏花亭,平添几分暧昧温婉的气息。
酒过三旬,歌曲唱罢,刘扬和杜吴都带着三分醉意,一个摇头晃脑,怡然自得,一个神情肃穆,一言不发。十二年行商的经验,杜吴即使醉了,也能保持足够的戒备,越是醉得厉害,越是安静。
雨渐渐停了,偶尔一阵清风吹过,雨滴落地,叮咚响起,除此之外,四周再没别的声音,静得如一泼湖水。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粉红色衣裙,身姿轻盈曼妙。郭圣通在婢女彩雀的搀扶下,走进赏花亭,轻轻施礼。
“方才身体不适,没有恭喜杜公子的喜事,实在失礼。见舅舅和杜公子在此饮酒,就想着来唱上一曲,聊表心意,也不枉相识一场。”
不等刘扬和杜吴表态,郭圣通就轻甩广袖,亮出婀娜舞姿。一旁的歌姬急忙抚琴伴奏。
她边舞边唱,身段轻盈,长袖如烟云缭绕,歌声似小溪淙淙流淌。粉色长裙旋转,犹如花开花落,赏花亭内瞬时下起一阵杏花春雨。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歌声绕梁,恬然、幽美、哀怨、凄楚。
本以为可以快快乐乐的唱完跳完,就算葬了这段深埋内心三年的情怀。结果还是忍不住伤心。耳畔响起当日他对她说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在她心里,也只有“绿竹君子”能够应和。
舜华美人、绿竹君子,原本是她心中绝美的爱恋。这三年来,她每天都在盼望他能来真定,能到舅舅家做客,每次他来,她都借口到舅舅家做客,见他一面,假装不经意的在长廊上碰面,假装无所谓的互问声好,就足够她在心里美滋滋的回味到下一次碰面。可是到头来,舜华美人还没来得及表露自己的爱意,绿竹君子就成了她弟弟的内兄。是自己太腼腆懦弱,还是舅舅棒打鸳鸯?
歌唱完的时候,她忽然感叹歌词才这么短,她还没跳够,还没把他印在心里,即使那伟岸的身姿,冷峻的神情,早已在心底生了根。
看着郭圣通依依不舍的离开,杜吴已经胸有成竹,听雨的婚事,他一定能够推掉。
红裙少女蹦蹦跳跳的在花丛中奔跑,长长的裙裾贪恋花朵的美丽,在身后拖着,好像不愿离去。输了棋,听雨却没有一丁点不开心,因为她和郭况约好明日再下。她不怕输,怕的是他不和她玩。这个府里,除了他,再没有人能当她的玩伴。
老远的看见郭圣通,听雨快步跑过去。近了才发现,她正对着手里的一只香囊低低垂泣。
“姐姐,你怎么哭了?”
郭圣通慌乱的抹了把眼泪,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沙子迷了眼。”
“你骗人!”听雨瞟了眼她的香囊,见上面绣着一株杜若,便得意的笑看着她,“小时候我跟大哥住在长安,想家了就偷着哭,被大哥发现了都骗他说沙子迷了眼,大哥就会说,傻丫头,没有风哪来的沙子!”
郭圣通破涕为笑,可是心里更揉捏一样的疼。她抚着听雨的头发,幽幽的说:“小妹,以前我总想着能有你这样的一个妹妹,活泼可爱,该有多好,所以总盼着和你成为一家人。”
“我知道,你喜欢大哥,想做我的嫂嫂!”听雨眨着眼睛,光闪闪的眸子像极了天上的繁星。
一瞬失神,郭圣通惨笑了一声:“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你成了我的弟妹。”
“啊?你说什么?”听雨愣住,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弟妹?慢着,她的弟妹不就是郭况的妻子?她怎么成了郭况的妻子?她立刻大叫,“谁说我要嫁给小况!我不要做你的弟妹!”
郭圣通难过的拉住她的手:“婚姻大事,哪有我们女子说话的份?”
“你骗人!”
“我没骗你,这桩婚事,你大哥已经答应了。”
“怎么会?我去问他!”
她拔腿就跑,郭圣通拦不住自幼习武的听雨,急得直跺脚。
听雨没有打伞,细雨虽然小,也淋湿了红裙,鲜艳的大红贴着身,黯淡了光彩。
赏花亭内,灯火照亮一桌酒菜,几乎没动过。杜吴和刘扬对坐,似乎正在争论什么。刘扬脸色阴沉,腰板挺得笔直,略微前探,像一座大山,压着卑躬屈膝的杜吴。
那不是她认识的大哥,冷峻桀骜的长安富商。为什么在刘扬面前他就变成了这样?还把自己随随便便就嫁了出去?
听雨咬着嘴唇,强忍怒气,轻手轻脚的靠近赏花亭。
就在这时,忽听刘扬高喊一声:“你和圣通的婚事再议不迟,但听雨必须嫁给郭况!你我结盟,这桩婚事是前提条件,否则免谈!”
杜吴没有说话。
寂静而沉默的雨夜中,喀吧一声,听雨捏断了花枝。
杜吴的余光瞟向亭子外面,那忿恨的目光直插进他的瞳孔。
“主公……”
身后传来了大哥卑微的声音,但听雨懒得再听,脚步飞快,几个兔起鹘落,便消失在花园深处。
青布小包装上盘缠,腰里跨一柄短剑。听雨换上一身玄色男装,趁着天黑,摸到刘家后院的墙边。
两丈多高的院墙对于别人,也许是难以翻越的禁锢,但对于从小习武的听雨,简直不在话下。不管是这所大宅,还是这桩婚事,都休想困住她。爹和娘从小强迫她习武,要她掌握在危机时脱身保命的技能。以前,她常常偷懒不愿学,总嘲笑爹娘庸人自扰,哪会有危及性命的危险发生在她身上呢?没想到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青布小包背在背上,借着旁边的一棵大树,听雨猛冲几步,借力一翻,再落地时,已经身在院外。
她拍了拍手上的浮灰,冷冷的盯了一瞬那高耸的院墙。不知道大哥和刘扬结了什么样的盟,要豁出自己的终身幸福。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意如何,却在刘扬面前不敢说一个“不”字。既然大哥都不在乎她了,她还为他担心什么?手背蹭了蹭湿漉漉的眼睛,听雨大步向前。
暗沉沉的夜幕,遮住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掩护她瞬间消失在小路尽头。
不多时,刘家乱成一片,杜听雨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
下人们慌手忙脚的各屋找人,生怕贵客怪罪下来,刘扬要了他们的脑袋。一院子乱哄哄的人,只有刘扬脸色阴沉,明白个中就里,立刻下令,软禁杜吴。
房门推开,竟然有四个刘家家将在门口把守。其中一个客客气气的拦住杜吴:“公子稍安勿躁,老爷已经派人四处寻找杜姑娘的下落。老爷吩咐,公子劳顿,早点歇着吧。”
杜吴不动声色的退回房里,推开后窗,两个守卫朝他回头一笑。他关上窗,坐在床上,心里有些乱了。
刘扬坚持要用听雨和郭况的婚事加固他们的盟约,就是要把他最为看重的人牵涉其中,来控制他。那时,他并没慌乱。听雨还有一年多才及笄,就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可以筹划,也许到那时江山已经换了姓,刘扬还会在乎这桩婚事吗?可是现在,他慌了。听雨虽然从十岁起就跟着他走南闯北,但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不是在他身边,就是有爹娘陪伴。天这么黑,真定离蓟县和长安都路途遥远,她一个人,又不认路,纵使会武功,又能怎样?
此刻,他恨不能插翅飞出刘家,寻找听雨。可是刘扬认为听雨逃跑是他安排的,派了这么多家将看守,他又不愿意和刘扬撕破脸。推翻这个江山,他得依靠刘扬。
正为难着,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来了。
一个娇蛮的女声怒斥门口的守卫:“大胆!你们连小姐也敢顶撞?”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老爷吩咐,这间屋,谁也不能进,除非有他的命令!”
“我们家小姐是老爷最疼爱的外甥女,你们快开门!”
“彩雀,他们也是奉命行事。”郭圣通的声音柔柔的,听得人全身的骨头都麻酥酥的,“几位小哥,我就是得了老爷的准许,夜晚天凉,拿件斗篷给里面的公子。”声音又沉了下去,透着点点甜蜜,“他是我的未婚夫,请几位小哥行个方便,让我进去吧。”
四个守卫顿时软了下来,笑嘻嘻的说:“好说,好说,既然是小姐的未婚夫,那就都是自己人,小姐请进去吧,不过要记得快点出来,否则我们哥几个不好交代。”
“谢谢小哥!”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郭圣通的脚步顿住。门里,杜吴正深深的望着她。
彩雀推着她进去,回身把门关上,上了闩。
郭圣通拉着杜吴往里面走,被他拦住:“后窗也有守卫,就在这里吧。”
房间的正中,两人对着站定,一瞬,时间仿佛凝滞在两人中间,四目相对,顷刻都融化在对方缠绵的目光中。
郭圣通背着舅舅跑出来私会杜吴,这会儿总算见着,心里紧绷的弦松了,刚想往前迈一步,双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杜吴双臂一揽,让她撑住自己的胸膛。
“不要紧,只是惊吓过度。”
他的话安了彩雀的心,见他紧紧抱着郭圣通,她便识趣的退开。
“难为你了。”
耳畔响起杜吴轻柔软语,温热的气息吹着郭圣通的耳廓,酥麻的感觉顿时流遍全身。这是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足够支撑她的一切,让她想要永远沉溺其中。这一刻,郭圣通觉得为他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她缓缓站直身体,深深望着杜吴,眼中含着浓浓深情。这张脸不算她见过最俊美的,惟有那双眸子像黑玛瑙一般晶莹剔透,放出冰冷如刀锋的寒芒,使他具备一种与众不同的神采,让郭圣通怎么都看不够。
“听雨不见了,舅舅为什么不派人出去找,反而把你软禁在这儿?”
“刘公以为是我指使听雨的。”
“听雨不愿意嫁给小况,这桩婚事作罢即可,舅舅为什么这样对你?”
“因为我和刘公结盟,前提条件就是听雨和小况的婚事。”杜吴叹了口气,“圣通,你知道我们的盟约是什么吗?”
郭圣通摇摇头。
“我用我在关中及幽州的势力,助他起义,推翻王莽,还政汉家!”
“啊?!”郭圣通惊呼,杜吴急忙捂住她的嘴。她的脸蓦地红透,像浸了血的梅花,垂着眼睫,不敢看他。
杜吴忙松开手,尴尬的看向别处。
“这是谋逆的死罪呀!”她颤着声音,心怦怦乱跳。
“他看出我不想帮他,就逼我妹妹嫁给小况来要挟我。圣通,”杜吴抓住她的手,“你能不能帮我离开这里?听雨从没一个人出过门,我很担心她出事。”
“我……”
郭圣通犹豫了,如果放走杜吴,面对的就是连娘都不敢忤逆的舅舅,她能应付得了吗?后果是什么,她想都不敢想。一边是暗暗倾心三年的男子,一边是家族的权力中心,她想帮杜吴,又不敢反抗舅舅,该怎么办?
“杜公子,你这是要小姐忤逆老爷?那怎么行?老爷一气之下会杀了小姐的!”彩雀一想到刘扬震怒的样子,就吓得浑身发抖。
刘扬已经对杜吴失去了本该有的信任,所谓的盟约没了信任,就什么都不是了。但他知道刘扬有称帝的打算,了解他的实力,这是刘扬最大的忌讳,一旦离开刘家,就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就算一直留在刘家,猜疑已现,刘扬还能留他这条命多久?事到如今,郭圣通是他离开这里唯一的机会。
他握紧她的手,贴在胸口:“圣通,你放心,我只是暂时离开这里把听雨找回来。外面下着雨,听雨一个人又不认路,一定跑不远。我只是担心刘公派出去的人吓着她,反而让她慌不择路,万一出了危险……你也知道,她是我义父义母唯一的女儿,我不能让她有事。等找到她,我就带她回来,向刘公说明情况,求他把你嫁给我。”
“杜公子,你愿意娶我家小姐?”彩雀惊喜的扯住杜吴的袖角。
“只愿卿心似我心。”
彩雀眨巴着眼睛,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郭圣通懂了,而且感动得泪水潸然而下。三年了,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暗暗倾心,甘愿沉沦,曾经的她就像被困在冰室里的小可怜,抱着一颗火热的心,怕他心里没有自己而不敢面对他。当他毫不犹豫的袒露心声,才明白,原来他的心意和自己一样。那一次次看似无意的碰面,是自己的安排,或许也是他刻意为之。
“你愿意娶我?”
杜吴笑了,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应该是我问你,愿不愿意让我这个一文不名的下等商人高攀于你?”
“我愿意!我愿意!”
郭圣通泪流满面,扑倒在杜吴怀里。
见小姐终于心愿达成,彩雀开心得泪花涟涟,大着胆子对杜吴说:“我家小姐刚才为了骗过守卫,自称是公子的未婚妻,不但忤逆了舅老爷和我家夫人,连脸面都不要了,就是把自己都交托给杜公子。万望杜公子不要辜负我家小姐的深情厚谊,否则我彩雀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定不负卿!”杜吴双手齐眉举起,深深拜下
郭圣通躲不开,生生受了他这一拜,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她恋恋不舍的抚摩他的脸颊、他的眉毛、鼻梁,“舅舅说,你是一匹野马,除了你自己,谁也无法驯服。如果有一天你停在某一个人身边,一定是你心甘情愿,而不是被人挽留。我希望你是心甘情愿的娶我,心甘情愿的效忠舅舅。你走吧,我等你回来。”
屋门打开,彩雀扶着郭圣通走出来。
一个守卫见郭圣通进去时带给杜吴的斗篷披在了自己身上,随口问了句:“小姐不是来送斗篷的吗,怎么把斗篷又穿走了?”
彩雀撑着伞,慢悠悠的回头,伞柄刚好挡住她巴掌大的小脸:“公子心疼小姐,看雨又下起来,就把斗篷给了小姐。”
看着两人婀娜摇曳的身姿,守卫们低声打趣:“还真是郎情妾意呢!”
主仆两人互相搀扶,左拐右绕,避开刘家的家将,拐到后门出去。
斗篷里的人一下子站直了腰,高出身边的女子一头。
杜吴摘下风帽,扶住郭圣通的肩膀。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轻轻发抖,在面对他时,仍保持着笑容,昏暗的天光下,如昙花一般优美。
他深深吸了口气,门外清凉的空气使得他通体舒畅,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种狂野的冲动。外面的天地和门里的小院,诠释着广阔自由和狭小压迫。原本以为,他可以借助刘扬在冀州的势力,联合幽、冀、青等东北边的州郡,利用流民和豪强势力造反,推翻新朝,但现在看来,刘扬的势力用不了了。计划告吹,但他的心愿不会变。好在他想要的,并不是什么所谓的还政汉家,也不是荣华富贵,那些都是他为了蒙蔽刘扬而编出来的理由。他想要的,只是颠覆现在的江山,只要王莽的命来抵他亲生父母乃至全族的血海深仇。
杜吴翻身跨上郭圣通事先为他准备好的马,一抖缰绳,复又勒住,挡在身前的女子那样娇小,可她眼中流露出的不舍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量。如果当初不是为了接近刘扬并取得他的信任,他不会接近她。如果不是为了摆脱刘扬,他不会在她面前演这样一场戏。这个女子,娇美、温柔、甜蜜,如果故事换一种方式发生,他也许真的愿意娶她。
四目相望,半晌,杜吴只留下两个字:“保重!”
马蹄如飞,载着杜吴疾驰向前,将痴情的郭圣通远远甩在了背后。
她向前追去,多么不舍离开他。相识三年,只有此刻,她完全了解了他的心意。可她必须让他走,此刻小别换来明日的长相厮守,这个道理,她懂。
郭圣通停下奔跑的脚步,杜吴留给她的只剩一个远去的背影,瞬间融入了茫茫夜色。
她凝望着他消失的那个方向,等待着他带着听雨从那里回来的时刻。手里紧紧捏着一只香囊,上面绣着一株杜若。那是杜吴的印记,三年前,她亲手绣成。三年间的每一天,见不到他就把香囊拿出来抚摸一阵,仿佛能见到他的样子。与他的每次相见,心就会往更深处沉沦一分。杜吴就像潭水,深不见底,她却甘心沉入。此时此刻,她已明白,自己的心,今生今世,终于沉在了他的潭底,再也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