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赋》彼岸阳宝

2、结盟

　　又一季秋雨降落在冀州真定。

　　细雨珍珠一般从屋檐滴下，不急不缓，叮叮咚咚，仿佛温婉女子弹一曲清新古琴，令人心情舒畅。
　　书房中，刘扬大马金刀的坐在台案之后，时不时瞥一眼手中的一只谶签。他身材魁梧健壮，直鼻阔口，不怒而威，一点不减当年江山刘姓时的霸气与威严。
　　杜吴规矩的坐在下首，手中握着茶盏，一口未动。脸上的笑容轻松而平静，但微微发白的指节，将此刻他内心的紧张慎重暴露无遗。早知道刘扬心计深沉，他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更何况，此来游说的又是足够诛其族的大事，绝不容许半点疏忽。

　　天色渐晚，屋中的光线暗了一点，许久没人出声，气氛略显压抑。
　　刘扬抬眼打量杜吴，心中暗暗称赞。蓟县大户杜隐的义子，十几岁就跟着义父走南闯北，在长安乃至关中站稳脚跟，如今二十有四，已经是关中最大的粮商。此人年轻有为，沉得住气，是个难得的人才。
　　杜吴或是打量茶杯，或是望向窗外，从未看过刘扬，却能感觉到他强大的气场。这是个无声的较量，在刘扬的地盘，若想不输阵，他就只有沉住气，等下去。
　　终于，刘扬洪亮的声音率先打破了僵局：“今年年景不好，关东大旱，关中蝗灾，举国上下闹饥荒，听说长安一斗金换一斗粮，伯恩在关中的生意想必很好做么！”
　　早就预料到老奸巨猾的刘扬不会这么主动提那只签文上的内容，杜吴保持着坦然的微笑，恭敬答话：“能收上来的粮食已经很少，伯恩在关中一代行商也举步维艰。”
　　“那就回来嘛，凭你义父义母在幽州的财力，还不至于靠你的生意养活。”刘扬笑着，目光瞟过签文，又瞟向杜吴。一点满不在乎的轻慢，掩饰着他眸子中按捺不住的灼热。
　　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脸色都逃不过杜吴犀利的目光，他心里的弦渐渐绷紧，刘扬动心了，他的机会来了。
　　“眼下时局动荡，哪里的生意都不好做。朝廷的苛政让权贵越来越富，百姓流离失所。实在活不下去了，良民揭竿而起，流寇占山为王。青、徐二州的赤眉军，前不久大破朝廷军，太师王匡战败，大将廉丹战死。这一记重锤，朝廷损失不小，江山岌岌可危。当今的皇位本来就是从刘氏汉家抢来的，王莽要是做得好这个皇帝，也就罢了，可他偏偏颇不得民心。天下思汉已久，刘公乃宗室子弟，何必再保着这个篡位的逆贼，任由他践踏高皇帝披坚执锐打下的大好江山呢！”
　　杜吴这一番话，说得刘扬心潮澎湃。想当初，他是众人景仰的真定王，真定国这片富饶的大好河山是他的地盘。然而，十五年前，王莽篡位，天下易主，所有刘氏宗亲都被免除爵位，贬为庶民。一夜之间，他从高高在上的郡国之王变成了平头草民，怨恨一积就是十五年之久。如今的江山，再不是王莽登基之初的大好河山，如今的百姓，再不是当年四十多万人上书封王莽为“九锡”的愚昧百姓。他们看得清楚，就是这个曾在心中奉为神明的王莽，已经不再是为百姓谋福的贤臣，而是变成了搜刮民脂民膏、背离民心的昏君。
　　“刘公是高皇帝的后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
　　杜吴的反问反而让刘扬冷静下来，他沉着脸淡淡的问：“我闲人一个，又能做什么？”
　　“何不取而代之？”
　　杜吴腾然起身，一阵肃杀之气呼啸着朝刘扬逼来。刘扬暗吸了一口气，迎上他炯炯的目光，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赤九之后，瘿扬为主’。若不是为了这八个字，杜吴不会从长安赶来真定。”
　　刘扬握紧手中的竹签，冷静片刻，眯起眼睛：“这八个字，你从何而来，又作何解释？”
　　“这八字签文，是关中一位得道术士卜卦而来，乃是天意。大汉主火，因此称为‘赤’。九代之后，会有一个患瘿病、名为扬的人，成为天下之主！”
　　刘扬顿时变了脸色，怒气冲冲的喝斥杜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王莽一个外姓人敢篡夺天下，刘公是刘氏正统，为何不敢取而代之？”
　　站在他面前的杜吴不卑不亢，大义凛然，刘扬的心中不住赞叹，可是面上始终不动声色：“名为扬的人天下多得很，患瘿病的人更不止我一个，怎见得就是我？”
　　杜吴垂眸一笑，已然胸有成竹：“刘公难道不想让这签文所指成为自己吗？”
　　刘扬一愣，杜吴的话让他狠狠打了个寒颤，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毒蛇钻进心房，随着脉管蔓延全身，肆意游走。天下之主，谁不想做？权力、富贵集于一身，对于他，便是一生追求的终极目标。做了十五年的平头百姓，这样的耻辱他受够了！只不过如此一来，便是把身家性命豁出去，不成功、便成仁，而谋逆的代价是诛灭九族，值不值得搏上一搏呢？
　　真定富庶，起事的财力他有。虽然被贬为庶民，但他的威信还在，只要他一句话，门人幕僚都能随他揭竿而起，杜吴归顺于他，将如虎添翼。细细筹划起来，不是没有胜算，只是缺了最最需要的兵马。
　　“如果刘公在犹豫如何招兵买马，大可放心，我自有办法。”
　　见刘扬许久不出声，杜吴的唇边泄出一点高傲的笑容。刘扬抬眼，视线中的年轻男子身材伟岸，气宇轩昂，心思缜密，一句话就说到自己的心坎上。他的态度不由得缓和，轻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杜吴十岁跟随义父学习经营之道，十五岁接手长安的生意，二十岁成为关中最大的粮商，手下有一批肯卖命的门客。我也结识了一些长安权贵，只要我想，私铸兵器不是难事。上谷大户寇家与我义父乃是至交好友，幼子寇恂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是上谷的郡功曹，深受太守耿况爱戴。他作为上谷突骑的首领，屡次逼退匈奴骑兵，足见其勇猛。我与渔阳一带的马贩都有些交情，战马也不在话下。冀州一带占山为王的贼寇，为的无非是个钱字，只要有钱，他们必然会为刘公效命。到时，我们东去联合赤眉，幽州、冀州、青州的各路英雄豪杰聚会刘公麾下，新朝的半壁江山都在刘公掌握，何愁天下不被颠覆，不还政于汉家？！”
　　杜吴的语气越发激昂，刘扬的嘴角随之上扬，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紧不慢的说：“再厉害的将军也要有合用的兵器和坐骑，否则，一旦超出控制，反而会伤了自己。”
　　嗵的一声，杜吴单膝跪地：“杜吴以项上人头发誓，今生绝不背叛主公！”声如洪钟。
　　刘扬微笑，随后朗声大笑，捧腹向天，似乎震动了屋宇。笑罢，面容上浮起一丝阴沉：“伯恩的确是个聪明人，只不过这个江山，你夺来做什么？”
　　杜吴微微一笑，坦荡如君子：“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整整十二年的辛苦，我不过就是士农工商中最末的一个商。人生又能有几个十二年，往后，我想做开国之臣，尽享荣华富贵。”
　　“好！”刘扬抚掌而笑，“我就许你这个心愿，来日我为君王，你必为国之将相。”
　　“多谢主公！”杜吴恭敬叩头。

　　刘扬捋着胡子，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亲自将他扶起：“你我联手，堪称珠联璧合！伯恩年轻有为，我真是如虎添翼啊！”他眼珠一转，转了话题，“听说杜吴此次来，还带了小妹？”
　　“是，她是义父义母的独女，十来岁就跟着我走南闯北，性子野，顽劣得很。这次我来真定，她非要跟着，就带了她一起来。”
　　刘扬抹着胡须点了点头：“看来，也是个有见识的姑娘。听说芳名叫做听雨？”
　　“是。”
　　“年方几何？”
　　“未满十四。”
　　“也快到了及笄的年纪，可曾许配人家？”
　　“还没有。”
　　“你看我的外甥，郭况为人怎样？”
　　杜吴心里一惊，今天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甚至想到了刘扬为了控制住他而要求联姻，却万万没想到，联姻的对象竟然是小妹听雨和他的外甥郭况。
　　郭况的父亲郭昌早亡，是真定藁城的名人。当年他把父亲留下的全部财产都让给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得了谦让的美名。郭况的母亲是刘扬的妹妹，十五年前，也是汉家公主，如今人称“郭主”。如此显赫的家事，对于商贾出身的杜家来说，的确是门不错的亲事。只不过他做的事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使以联姻结盟，也不应该赌上小妹的幸福，更何况，他的小妹……
　　杜吴轻叹一声，面露难色：“主公有所不知，我那小妹从小被全家人捧在手心，性情乖张，又骄纵得很。郭公子是个文雅之人，我们实在不敢高攀。”
　　“我可听说你的小妹和况儿感情很好。你是怕况儿文弱，降不住你那从小习武的妹妹吧。”刘扬淡淡一笑，“放心，况儿虽然不懂得舞枪弄剑，却是个很有智谋的孩子。将来你我成就大事，绝少不了他的功劳。到时，他位及三公九卿，委屈不了你的小妹。”
　　“主公……”
　　杜吴还想在辩解，刘扬却抬手拦住他，不悦之色跃然脸上：“多说无益，既然你带了小妹一起来，不如你我当面问问她的意思。”说着，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杜吴无奈，只好跟着。

　　长廊外，木槿花开得正好，在微雨中，显得更加娇艳。
　　长廊下，刘扬和杜吴一前一后，说笑着朝花园走去。
　　晚风清凉，裹在湿润的空气中，送来花园深处的一串清脆笑语。
　　刘扬驻足，侧耳听着，那笑声欢快而张扬，像空山中的一只风铃，有种奇妙的魔力，似乎能轻而易举的把人带进她的欢乐中。
　　花影晃动，遮掩着另一侧亭子里的一对小人儿，席地而坐，正热热闹闹的对弈。
　　少女红裙如血，肌肤如雪，在这血红雪白间，一对明眸宛若世间最纯净的黑色水晶，闪烁灵动。精致的五官，娇俏的模样，不笑自喜。她的小嘴如菱角，弯弯上翘，正笑得直打跌，手舞足蹈的样子更显得灵巧可人。
　　与她对坐的白净少年，正是刘扬的外甥郭况，跟听雨同岁，却比她老成沉稳得多。
　　隔着老远，刘扬定睛眺望棋盘。这会儿听雨执的白子洋洋洒洒几乎铺满了整个棋盘，乍一看完全没有黑子的地盘。在白子大片的领地当中，几枚黑子艰难的排兵布阵，连成一线。仔细观察，就是这一线黑龙，竟然咬住了下山猛虎的胸肋，令其一时无法施展威力，而且，黑龙大有逐步向前之势，直捣白虎老巢。
　　“快落子！我就要赢你了！”
　　“未必。”郭况拄着额头，冥思苦想。
　　“我数十下，再不落子，就算你认输！”不等郭况表态，听雨已经迫不及待的叫起来，“一，二，三……八，九，”她兴奋的抓住郭况的双手，大喊一声，“十！你输了！”
　　见她笑得前仰后合，郭况一脸无奈，真不明白这样的赢法有什么好开心。他冷冷的嘟囔：“我不下，并不代表我认输。今天先到这儿，天晚了，等明天我想出对付你的方法，再下不迟！”
　　听雨见他不服，跳起来按住起身要走的郭况，一本正经的说：“不管你明天还下不下，都是你输，我赢！”
　　郭况无奈的摇摇头，心里暗叹，世间怎么还有这么无赖的女子？他抖动双肩，甩了听雨，站起身，拍拍浮土，懒得再理这个小丫头。她却不依不饶，扯着他的袖子大叫：“你还没认输，不准走！”
　　郭况没在意她的话，倒是很在意自己的新袍子再拽下去就要被她扯了，不耐烦的抬高声音：“杜姑娘，你懂不懂礼数，男女之间，如此拉扯，很失礼的！”
　　听雨看了看他被扯得老长的袖子，得意洋洋的昂起头：“你要是承认我棋比你高明，我就放手。”
　　郭况板起脸：“要我承认你高明也行，敢不敢跟我下完这盘棋，不准限制时辰！”
　　听雨果然经不住他的激将法，立刻松开他的袖子，一屁股坐回原位：“有什么不敢？”
　　郭况见她中计，心里好笑，不紧不慢的坐下，继续想他的路数，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灭掉这头声势浩大的纸老虎。

　　花丛的另一侧，刘扬喜滋滋的看着两个专注的少年，一个沉稳似水，一个热情如火，若能结成夫妻，不仅对杜家和刘家的结盟多了一重保障，说不定真能谱写一段佳话。
　　他的余光瞥向杜吴，以他的年纪，不应该有这么深的城府。这样的人，就像一柄双刃剑，能杀死敌人，同时也有伤到自己的危险。相识三年，他一向沉稳如深潭水，唯独今天，当提到杜听雨的婚事时，才第一次在他的眼中发现了一丝慌乱。平日里，杜吴就像个自在来去的独行侠，所作所为都对他的家人讳莫如深。他要结盟做大事，势必已经豁出自己，如果家人是他的软肋，这桩婚事就更要达成。
　　刘扬笑着冲杜吴努了努嘴：“你还担心况儿那个书呆子降不住你俏皮的小妹？我看他们俩这才叫天造地设的一对呢！无需再问，这桩亲事，就这么定了！”他大袖一挥，迈开四方步，“今天真是好事成双，命人开坛好酒，再叫几个歌姬唱个小曲，美哉美矣！”
　　对于刘扬的打算，杜吴未置可否，微微一笑，恭敬的跟在他身后。

　　气息微变，身后有人刻意放缓了脚步随行。杜吴眼中的笑意蓦地消失，脊背几不可见的僵直，透出一股与恭敬姿态很不相符的冰冷杀气。
　　但他身后的人并未感觉到这股杀气，只看到眼前人的背影，温润如君子，谦谦如丈夫。眸子中涌起浅浅的柔情，飘荡若浮云，唇角弯起的弧度略微大了些，不自觉的，面上的神情已经与廊檐外粉红色的木槿花融为一片。
　　刘扬笑意浓重，适时抓住杜吴的手，暗示他不要回头。
　　杜吴似乎并没明白刘扬的暗示，猛地转过身。背后的人被他吓了一跳，惊呼了一声。他急忙上前行礼，透出一丝与以往的稳重完全不同的慌乱：“郭姑娘。”
　　女子面容似玫瑰般妩媚，抬手用宽大的粉红色裙袖掩住樱桃薄唇，却掩不住嫣然笑容：“杜公子总是这么多礼，好像多生疏似的。”
　　杜吴略显局促，不知该怎样接话，手足无措的杵着。
　　面前的他，仿佛一尊俊朗的雕像，伟岸的身材，完美的轮廓，让她那颗少女的心早在三年前就为他沉沦。
　　那时，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个明媚的春日，她出外赏花踏春。回程的时候心情大好，谁知马车坏在路上。刚好遇见了他，驾着马车进城。她见杜吴一身玄色长衫，儒雅俊逸，不像是坏人，便上了他的车，送她回家。两人一路笑谈，他稳健的举止，谦恭的言语，让出身名门大户的她欣赏不已。下车时，杜吴伸手相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递给他。他在她耳边轻轻吟诵：“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那也许是她第一次砰然心动，烧红的脸颊，紧紧绞着绢帕的十指，让这个男人越来越深刻的留在了她的心中。

　　刘扬笑呵呵的走上前，调侃道：“圣通以后见了伯恩，切不可这么说笑。以后，他就是你弟弟的内兄了！”
　　“啊！”郭圣通惊叫一声，攥紧帕子，盯着杜吴，说不出话来。
　　三年来，她心心念念盼着及笄，盼着行完笈礼就嫁给他。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岁，可是娘还没为她定下一门亲事，不过舅舅倒是和杜吴越走越亲近，她本以为梦想会实现的，谁知道舅舅竟然让她的弟弟和他的小妹定婚。从没听说过一家姐弟许配另一家兄妹的，小况和听雨婚事已定，那么她就根本不可能嫁给杜吴。郭圣通绞着帕子，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
　　“圣通，愣着做什么？还不恭喜伯恩！”刘扬笑得鱼尾纹都堆在了一起。
　　“恭喜！”颤巍巍的声音让郭圣通一时到自己的失态，敛衽施礼，“舅舅，圣通忽然觉得身体不适，先回房歇息了。”
　　“去吧。”刘扬挥挥手，迫不及待的拉住杜吴，“走，我们去赏花亭，今晚一醉方休！”
　　杜吴也笑得爽快，心中已然有了另外一番盘算。

作者有话说

　　目前，一天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