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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上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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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梁皓力竭,被史迁生擒,尚未伏诛的叛军纷纷弃械投降。孔斌扔掉手中兵刃,在萧璟面前跪下,自呈谋逆之罪,甘领一死,只恳请念及家中老幼无辜,能留他们性命。萧璟待他将话说完,轻叹一声,“你遵从父命,是为孝;救助人质,是为仁;倒戈讨逆,是为忠;舍身救我,是为义——如此忠孝仁义俱全之人,世间难求,你何罪之有?”
孔斌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璟,说不出话来。萧璟俯身将他扶起,“你父亲既是遭梁皓胁迫,念在你今日之功,本王不再追究他谋反之罪,但他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因此授人以柄,本王将他免去官职,抄没家产,终身不再任用——你可心服?”
萧璟话音未落,孔斌已重新拜倒在地,激动哽咽不能成言,只连连叩首。为他忠直所感,萧璟也不禁再次叹息,将他缓缓扶起,指着正朝他们走来的史迁微微一笑,“今日之乱虽平,残局却仍需打理,史刺史眼下急需人手善后,孔朗将若不计旧隙,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孔斌顿时愣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萧璟说的是“朗将”而不是“副尉”,“副尉”是从六品军衔,而“朗将”则是从五品,一言之差已是官升一级,而令他跟随刺史办差,更表明了重用之心。
“殿下还愿留我在军中?”孔斌喃喃问道。今日他诱萧璟入局,虽然后来倒戈相助,但万不敢奢望还能再得到信任。
萧璟一笑,“你德才兼备,在军中大有可为,本王不留你,留谁?”
孔斌愣怔片刻,忽然流下泪来,伏身而拜,“殿下的知遇之恩,孔斌永志不忘,此生为殿下赴汤蹈在,万死不辞!”
萧璟拍了拍他的肩,没再多言。史迁已开始汇报场中情况,萧璟专注地听完,点点头,简单嘱咐了几句,让孔斌随着他一起去了。看着两人离开之后,萧璟转身走向逸之和秦清,他好像许久都没看过他们一眼,可是目光却准确地落在他们站立的地方。
他不会不知道逸之此来的任务,却从不曾如此刻这般感激过他。远远地看见秦清落在他怀里,看见她站起身来与他说笑,萧璟听见自己的心重新跳动起来的声音,重重地敌军围攻上来,他竟出奇的平静与安心。
秦清怔怔地看着萧璟一步步向他们走来,他紫色的亲王服上有大片大片的暗色,是刚才溅上的血迹,不知道属于多少个人,但没有他的。他完好无损地走出来,缓缓地踏出那血染的修罗场,再一次来到她面前。在他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其中有叛军,也有吴军,他们临时之前刀剑相向,死后却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起,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俘虏已被押走,士兵们有条不紊地搬运着尸体、清点着死伤,听见偶尔从他们口中逸出的数字,秦清的心狠狠抽在一起。
今日的死伤远胜于当日的王府,秦清不敢去数,可是却忍不住将目光一次次投过去。遍地的残肢、断臂、头颅,死的人绝不会少于一千吧?她曾为被草席遮住的司棋尸身而呕吐不止,如今眼看着这些鲜血淋漓,她却吐不出来了。暗红的血水漫过地面的黄沙,肆意横流,粘稠而肮脏,似要汇成一汪噬人的湖泊,她在湖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身上的伤也在同时加倍地痛了起来。
“清。”萧璟终于走到她的跟前,低低地唤她的名字。秦清一动不动,没有抬头。逸之将她轻轻放下,向萧璟见礼。“今日全靠你救了她……”萧璟看一眼秦清,眼中有深重的失而复得后的欣喜与惊悸,“多谢了。”
逸之微微一怔,“表哥言重了。”
萧璟笑了笑,“还知道叫‘表哥’,到了吴郡竟然过府不入!眼下在哪里落脚?我立刻差人去将行李拿去王府。”
逸之笑道:“哪有什么行李?我向来身无长物,一会儿直接随你回府便是。”
“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没变!”
秦清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差,身体晃了晃。“将营里最好的军医传到主帐。”萧璟对身后的钟琴吩咐一声,伸手便想将她抱起。秦清如同受惊一般,忽然往后一退,一时忘了脚上的伤,猛然触到,顿时一阵剧痛,立时站立不稳,向一侧倒去。萧璟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纤腰,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低头看看她染红了一半的裙裾,“我带你回帐包扎!”
秦清挣动着身体,“不用劳烦殿下,妾身自己可以走。”萧璟动作一顿,定睛看她。
秦清轻轻颤了一下,垂下眼帘,“妾身的意思是,殿下苦战半日必已很累了,妾身的一点小伤不碍事。”日光被萧璟的身体挡了,她的脸隐在阴影里,神情有些模糊。
“你在怕我?”萧璟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暗哑。
秦清纤长的睫毛抖了抖,将眼睛垂得更低,默然不语,感觉到萧璟扶着她的手微微放松,趁势从他怀中抽身出来。脚下一用力,立刻又是一阵剧痛,她不由得一个踉跄,但马上努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转过身,慢慢走开。
她并不知道主帐在哪,不过记得刚才萧璟吩咐钟琴时曾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当下也不管有没有猜对,蹒跚着就朝那个方向行去。逸之见她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想要上前相扶,可是转眼见到萧璟晦暗莫测的神情,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与萧璟并肩而行。
气氛有些尴尬。逸之的目光在萧璟与秦清之间悄悄转动,回想上次在茶楼见到他们的情形,若有所思,又有些不习惯,半晌之后,实在受不住这无止境的沉默,借口要去给史迁帮忙,也不等萧璟应声,便快步去了。
此时离开校场已有一段距离,下午的操练取消了,除了早先参与平反与现在清扫战场的军士,所有人都在帐中待命,不许随意外出,因此秦清一路走来并没遇见多少人。守营的士兵乍然见到女子,无不大惊,欲待上前喝问,见她身后不远处跟着的萧璟,又不解地退了回去。
萧璟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前面纤弱的背影。她走得很慢,两条腿在地上一下下地拖动,身体有些摇晃,微微地前倾着,显是忍受着痛苦。
许久之后,似是被一粒石子所绊,她的身子猛地向旁边一歪,险些摔倒,虽勉强站稳了,萧璟却再也忍耐不住,几步跨上前去,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秦清吃了一惊,一声低呼,使劲地挣动起来,可是这次萧璟的手臂却像铁箍一样,将她狠狠地拘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松,良久之后,始终徒劳无功,她终于累了,渐渐地停了下来。
萧璟来到主帐时,钟琴早已带着军医在帐外相候。军医见到萧璟,立刻便要下跪见礼,双膝刚刚一弯已被他叫住,一脚踢开帐帘便抱着秦清走了进去。大帐内颇为简陋,萧璟环视一周,将秦清在一张毛毡上轻轻放了下来,伸手缓缓撩起她的裙摆。裙下的丝裤完全被鲜血浸透,紧紧地贴在腿上,血迹已快凝固,只轻轻一掀,秦清立刻痛得浑身一抖。
“取些清水来。”萧璟眉头微皱。钟琴立刻飞快地跑了出去。
清水端来,放在秦清跟前,秦清的脸色更加苍白。:“忍一忍。”萧璟将棉布放入水中浸湿捞起,轻轻按上伤口。秦清浑身都颤抖起来,伤口沾水之后如有千万根钢针扎进血肉,再被无数蚂蚁啃咬,她拼死咬紧牙关,忍着一声不吭,抓住地毡的五指狠狠收紧。萧璟看着她惨白而倔强的脸,心里像有一柄钝刀来回拉动,又痛又涩。
凝固的血块渐渐被清水稀释,萧璟慢慢将裤摆揭起,定睛一看伤口,手指猛地一颤。秦清半截雪白的小腿已全然血肉模糊,皮肉翻卷纠结,模糊丑陋,惨不忍睹,脚踝处更可看见森森的白骨。“梁皓!”萧璟从牙缝中迸出两个杀机凌冽的字眼。
秦清微微睁大眼睛,对自己的伤口看了半晌,忽然怪异地一笑。看在一旁的钟琴眼里,不由奇道:“清夫人,您笑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秦清又笑了笑,“我不过是在想,早知会有今日这遭,当初那盒灵药可以省下不少。”
钟琴听得一愣,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一时接不上嘴。萧璟默默看了看秦清,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只让军医留下了最好的伤药和纱布。帐中只剩下萧璟和秦清两个人,顿时安静得呼吸可闻。萧璟取过金创药,拔开瓶盖,秦清伸手去接,被他一闪避开。秦清僵了一僵,他却如同没有察觉,不看她,也不说话,径自将药粉从瓶中挑出,轻轻弹在伤口之上。
秦清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缓缓地收了回来,微微握紧。萧璟很专注地低头上着药,每一下动作都很小心,她看不真切他的五官,只能看到额角微乱的墨发和细密的汗珠,微蹙的眉峰如远山朦胧,浓密的轻轻扇动着掩去了眼中所有的情绪。
“对不起。”许久之后,伤药终于上好,仔细包扎之后,萧璟低声说道。
秦清怔了一怔,淡淡一笑,“作恶的明明是梁皓,殿下何必如此?”
“清……”萧璟心里像被人狠狠戳了一针,伸手握住她的肩膀。
“妾身的伤真的不算什么,”秦清转开眼避开与他对视,“想起那些身首异处的士兵……我只觉得庆幸。”
萧璟细细地看她良久,“清,你是在恼恨我么?恨他们因我而死?”
“怎么会呢?”秦清沉默片刻,“妾身明白殿下的不得已,若非冯氏相逼,殿下何须走到这步?”见萧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似在辨别她话里的真假,有些苦涩地一笑,“其实,即使没有冯氏与殿下,这些杀戮仍然免不了……人类从未放弃对权力的追逐,而权力永远要由鲜血和生命来灌溉——这个道理,妾身早就明白了。”
她说得很真诚,没有作伪,然而表情里浓浓的疲倦、悲哀,还有眉间那一抹凄怨,令萧璟莫名的不安。她近在他的眼前,他却忽然觉得那样遥不可及,令他忍不住微微收紧握住她肩头的手,有些慌乱地想要寻求答案,“清……你真的不怨我?”
秦清浅笑着摇摇头,忽然觉得意识随着脑袋的动作变得混沌起来。刚才的金创药里添加了止痛镇静的药草,纠缠了半日的剧痛渐渐消失,镇静的成分开始发挥功效,一阵睡意袭来,令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是真的,我真的都明白。”朦胧中,似乎总听见萧璟忧急的声音在耳边追问,她慢慢收起笑容,点了点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将我也拉进这修罗场?我不想流血,也不想杀人,我明明就不属于这里……”
萧璟的手蓦地一紧。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闻秦清轻浅悠长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萧璟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走出帐外,放上钟琴寻来的马车,深深凝视她的睡颜,伸手轻轻抚平了她微蹙的眉头,这才慢慢地松手将她从怀里放开,在厚毡上放好,跳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