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天下之沉浮篇》青池

5、旧识

　　锋利的箭头斜斜射中绷得笔直的麻绳，将之猛然割裂，绿色的纤影从杆顶坠下，丝质的裙摆在空中如巨大的花朵骤然绽放，带起猎猎劲风，招展出令人窒息的绝望之美。时间在这一刻凝滞，所有的人都在抬头仰望，心中泛起各种复杂的情绪。

　　然而料想中脑浆迸裂的惨状并没有出现。就在那支羽箭离弦的同时，一个灰色的人影从离旗杆不远的叛军丛中腾空跃起，飞一般地踏过人群，掠向旗杆下方。众人尚未回神，那坠落的绿影已落进了他的怀中。

　　震惊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落在他身上，只见他穿着十分普通军衣，面目极为英俊，可是无论是周围的梁皓叛军还是稍远处史迁带来的人马，竟无一人识得他。变出突然，众人又被他身手所慑，虽是惊疑不定，却无人敢于上前。他也不看旁人，救下人质后立即低头查看，见怀中女子的微睁双目、意识尚存，除手脚外身上亦无血迹，才总算松了口气，抬头去看场中情形。

　　局势已在瞬息间逆转。梁皓这方虽无人识得他，萧璟那方的人却不同，詹思元远远认出他的身形，眼睛便立刻一亮，予史迁一个手势，史迁已指挥着早已义愤填膺的士卒们冲了过去，二话不说便与叛军厮杀起来。

　　秦清的嘴里还塞着梁皓为了羞辱她而特意寻来的一块又臭又脏的粗布，迷药的效力被当头一盆凉水解去，长时间在烈日下烘烤，视力与意识都有丝模糊，眼泪却冲出眼眶流了下来。身体的折磨、巨大的恐惧、一次次生死关头的绝望……只能任泪水去静静冲刷。

　　抱着他的男子终于察觉到了怀中女子的异样，收回了凝视战局的明亮双目，低头看她。天空亮的发白，灼烈的阳光将她的眼刺得生痛，秦清看着眼前的脸，却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欣悦。她摆动着蓬乱的头，扯动扭曲的五官，口中“呜呜”做声，男子会过意来，露出一丝歉然的神情，赶紧伸手拔出了她口中的布团。

　　复杂的心思从战局中拉回，他也注意到了她手脚上死死捆绑的牛筋。拇指粗的牛筋，被刻意地系得极紧，因烤晒脱水而收缩，深深陷进肉里，勒得鲜血直流，脚腕处因为承担了全身的重量，伤口更深可见骨。她在整整一上午的折磨下仍未昏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剧痛。

　　男子双眉皱起，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放她下地，挥剑替她斩去那残酷的束缚，才再次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他整个人蓦地愣住，面上露出错愕至极的表情，连俊逸的风度也折损了两分。这样的神情让秦清莫名轻松了几分，唇角牵出了一丝极浅的笑容，“逸之，你又救了我一次。”

　　今日的沈逸之，换下了公子华服，身着一套最低级军官的军衣，但是粗陋的浅灰布衣却丝毫无损他照人的风采。尘土飞扬的乱军之中，他一如往昔的丰神俊朗，疏洒飘逸。他已收敛起震惊的神情，但语气中仍然难掩惊讶，“秦清，你怎么在这儿？”思及前因后果，骤然明白过来，“表哥的……怎么会是你？”

　　“一言难尽……”秦清神色一黯，沉默了片刻，“你呢？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是祖父……他让我来吴郡看看。我在城中待了两日，原本昨日就准备离开，忽然收到消息，怀疑军中会有异动，便混进来看看，原本是没打算现身的，谁知那梁皓竟……”逸之说着的露出一丝庆幸的微笑，“幸好！”

　　看到这样毫不作伪的欣慰之色，秦清晦暗的心中也不禁涌起一丝感动，眼眶微微发热，“谢谢你，逸之。”

　　逸之摇摇头，朗然一笑，“平生难得知己，何须言谢？”

　　秦清眼里有泪光轻闪，点点头，掩饰地随着他一起望向正陷入混战的竞技台。

　　史迁所带之众远胜叛军，此番恶战梁皓基本不可能再有胜算，竞技台下的叛军很快四散败退，但是却因此使台上局面大面。竞技台因为被叛军重重围住，史迁的人马一时无法近前，溃散的叛军不少向台上涌了过去。这些人里，有些是慌不择路，还有一些则是狗急跳墙、孤注一掷，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萧璟身上。

　　转眼间萧璟与钟琴、詹思元三人便被近三十名叛军困住。钟琴与詹思元竭力厮杀，将萧璟护住，萧璟早先用随身的软剑击落了梁皓之箭，从叛军手中夺过一柄帖刀，虽好过手无寸铁，却明显很不趁手，动起手来明显有些受制。而孔斌正站在两步开外，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神色变幻，随时可能发难。

　　“表哥为了你，竟连从不离身的武器也扔了……”逸之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秦清，“你们……”

　　秦清心里本已五味杂陈，接触到他奇异的目光，心情更加复杂，想要回答，却说不出话来。逸之将她神情看在眼里，更是惊讶，却也不再多问，将目光又投回竞技台上。秦清知道他是心存体贴，不愿让她为难，心中更加感激之余，又不禁有些惶然。

　　以众敌寡，叛军还是一个个倒下，根本无法伤及萧璟，梁皓看得心急如焚，一面驱动着更多的人向台上攻去，一面再次喝令孔斌：“天赐良机，你还不动手擒下宁王！难道你真要看我全军覆灭，你父子满门抄斩？”

　　孔斌浑身一抖，握住剑柄的手终于动了，缓缓自腰侧抽出佩剑。詹思元与钟琴在一番恶斗之后已与萧璟隔开了大段距离，看见这种情形，不由大惊，拼命想要冲回他身边，却立刻被更多叛军缠住，无法脱身，急得冷汗直冒。孙斌的脸色却完全平静了下来，不再看梁皓一眼，目光盯着萧璟，一步步地走了上去。萧璟的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将手中刀舞得更密，身体微微绷紧，蓄势待发。

　　步伐再慢，几步的距离也很快走完，孔斌终于站到了萧璟对面。附近的叛军深知他的能耐，都露出了雀跃的神情，也纷纷向萧璟围了过来，台下的梁皓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喜色。无数双眼睛都凝注在孔斌闪着寒光的剑尖上，看着它一点点向萧璟接近，围拢的叛军已跃跃欲试地准备随之扑上，然而就在此刻，孔斌忽然停下脚步，大吼一声，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回身一剑，刺死了他身后跟得最紧的一名叛军。

　　突如其来的剧变立即震惊了所有人。梁皓的厉喝声中，孔斌一脚挑起被他刺死的叛军掉落的长刀，将其接在手中，同时将自己的佩剑扔给萧璟，“末将护殿下冲出去！”说话间又迅速杀了一人。

　　如此一来，钟琴与詹思元精神大振，而叛军则士气大馁，被他二人很快杀出一条血路，与萧璟孔斌会和到一处。四人武艺高强、气势如虹，联手之下可谓所向披靡，不过转眼之间台上就又多了十几具尸体，余人无不心惊胆寒，踌躇不敢再上前，而有人更忍不住开始向后退去，于是愈被杀得落花流水。

　　秦清目不转睛地看着竞技台上的战局，直到此时才微不可觉地松了口气，眼看着萧璟四人慢慢向台边的阶梯靠拢，而史迁的人马也即将杀到台前，突然感觉到手脚的剧痛，浑身一软，倚着逸之的身体向下滑去。

　　逸之一把将她扶住，只觉得她身体越来越重，浅绿的裤管被鲜血浸湿了大片，额头上更一颗颗落下豆大的汗珠来。搀着她向前走了两步，见她行动十分吃力，逸之俯身将她抱了起来，“我先带你出去。”

　　两人一直站在旗杆之下，此处本就在偏僻一角落，叛军并不密集，眼下更已所剩无几。逸之抱着秦清，巧妙地闪过偶尔劈来的刀锋，不多时便同史迁的人马汇合在一处。史迁正亲自与梁皓激斗，他原本技高一筹，准备尽快将梁皓拿下，谁知但梁皓情急拼命，杀得通红了双眼，竟叫人一时奈何不得。

　　逸之稍微驻足，观看片刻，知道史迁无碍，抱着秦清又继续向外走去，经过校场门口，不经意一低头，正看见一直垂首不语的秦清忽然微微回头，目光若有若无地向竞技台上望去。

　　“表哥性命无虞，你不必担心。”逸之停下脚步。

　　秦清一惊，迅速回过头来，“我不是……”

　　“这有什么好否认的？”逸之笑了笑，反倒有些奇怪，“他适才也救过你，你为他担心是应该的啊。”

　　望着逸之清朗无垢的目光，秦清不由得一呆，半晌之后才喃喃道：“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