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中秋 ...
-
隆兴二十九年八月十五,秦清回到宁王府已有五日。
自从那日上马车至今,她和萧璟还不曾说过话。回到王府后,她照旧住在清园,由鞭伤已愈的方慈伺候着,萧璟则径自去了书房,五日来不是上都督府议事,便是召了詹思元一待就是一天,夜里就在卧榻上将就。府里很快流言四起。
史捷一回吴郡便被提拔为六品校尉,进了大营,素来好武厌文的他如鱼得水,一改往日的惫懒疏惰,修习操练起早贪黑,更每日拉着孔斌切磋较量。两人虽性格大异,却惺惺相惜,取长补短,各自武艺精进。
史迁对萧璟的眼光大为拜服,对他“举贤不当避亲”的训诫唯唯称是。一日在都督府,萧璟问他,前次想要举荐的青年俊才中,可有一人叫做李瑜?他讶然承认,却见萧璟沉默良久,神色十分复杂地长叹一声,“可惜,他永无可能为我所用了。”
史迁十分惊异,但萧璟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说完显得有些烦躁,挥了挥手便离开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了这番话的含义,是时也只得一番叹息。
清园一点也没变,一切都和秦清离开时一样,一亭一柱都无比熟悉,只是她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希望使生命鲜活。从前她总想着自己会有离开的一天,心里便不怕,偶尔甚至还有些许不舍;如今,这里开始真正像一座牢笼。
“坐牢便要有坐牢的态度”,秦清笑着跟自己说完这句话,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幽默感。萧璟没踏足过清园,她也没有离开半步,从前常去的文缘轩如今也不去了,屋里的书积了尘,她看也不看一眼,从早到晚坐在湖心亭,望着湖水发呆。秋风起时,方慈会替她添上一件披风,她只是受着,一动不动。
竹影时时前来看她,常常逗留一整天,可无论如何问她,她也不答,偶尔涩涩地回以一笑,将头轻轻靠在竹影肩头。竹影以为她会哭,可是她的双眼却像干涸了,清澈的眸子变得有些朦胧,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人与事,却无丝毫泪光。
我今后的日子是不是就像这样了?秦清对着脚下的湖水想。湖水宁静美丽,却沉寂无波,看似澄净,却暗藏浑浊——若人生也如此,还有什么意义?
她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李瑜安然无恙,甚至过得很好,似乎已不需要她去牵挂。然而她不能。“自杀的人是最懦弱、最自私、最可耻的,不值得任何人为她哭!“在母亲的葬礼上,她曾大声的吼过。她对自己发誓,绝不做那样的人。
这个誓言伴了她一生。无论后来的人生多困难,怎样一次次走到绝境,她不曾放弃过生命和尊严。所以如今,她也只是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麻木地,等待。
夕阳沉沉地落入山后,圆月从天边跃起。又是一年佳节时。中秋的月最慷慨,毫不吝惜地将万丈银辉洒向世间每一个角落,将天地映得透亮。
萧璟今晚去了吴郡城中,应邀主持当地的诗会,与文人士子吟诗作对、饮酒赏月。府中的姬妾在各自的院落中洒酒为祭,跪拜月神,祈求自己愈加美丽,赢得殿下欢心。秦清接过方慈送来的美酒与点心,命她将香案撤走,并让她与父亲一同回家看看兄嫂。
“在我的家乡,中秋是团圆的节日。”面对方慈的困惑,她这样说道。方慈似懂非懂地去了,秦清拎起酒壶,自斟自饮起来。回忆过去的中秋,她发现自己其实记不起多少,唯一有印象的,是大学时李瑜为她送来月饼,陪她一起在校园的草地上赏月……对了,还有去年的诗会。
那一夜是愉快的:她作弄了那个讨厌的酸丁,还认识了逸之。秦清的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半晌之后,轻叹一声。世事真正难测,忧急的初识,逸之是那样俊朗潇洒、豪放不羁,谁知背后却隐着那样凄恻悲壮的故事。今夜月圆,不知他有没有回京?
想起逸之,便不由想起他相亲的糗事。那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作,真亏他说得出口!纵在万般愁苦中,秦清也忍不住抿嘴一笑——这还不算,他仍嫌不够,还推波助澜地将那”何小姐“往李瑜这边送,生怕人家女孩儿不……
秦清面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叮咚”一声,手中的酒壶滑落在地,好在本来手就掉在身侧,离地不远,所以酒壶一声脆响,却没碎。
难怪在余杭的时候,她总觉得李瑜身边那“何小姐”有些眼熟。她本以为,美丽的女子总是有三分相似的……
秦清从竹凳滑坐到地上,呆了半晌,缓缓拾起身边的酒壶。美酒流了一地,她心疼地看了眼,摇了摇手里的壶,里面的酒只剩一半不到。她将壶口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又喝了起来,喝了一会,呵呵地发起笑来。
从她记事起,瑜哥哥就一直是温柔的。当别的八九岁的男孩子都以整人为乐时,他和气而有礼。她常与人争锋相对,他却永远轻言细语、不急不恼,有着最好的人缘。他的温柔和耐心抚慰了她,伴她走出阴霾,令她眷恋不舍,可是如今,她忽然有些气苦。
“是我傻么,瑜哥哥?我竟忘了,你对所有人都是那么好、那么温柔的……”秦清喃喃自语着,又将酒壶送到嘴边,然而酒壶已经空了,她使劲地倒了几下,却一滴也没有倒出来。她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动了几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竹姐姐那儿一定还有酒,她才不会将酒喝光,更不屑拿来祭什么神。秦清这样想着,一步步走出了清园。走了一阵,想起忘了带灯笼,也没有折回去拿的念头,借着月光和府里的灯光,脚踩脚地往前走。
快到嘉畅苑时,她微微犹豫起来,园中幽暗,是否该绕道而行呢?正当她举步不定之时,一丝细细的乐声忽然自园中响起,穿透秋夜的凉意,吸引了她的注意。乐声时而高亢、时而低徊,时而声贯云霄,时而如泣如诉。
“逸之?!”秦清突然跳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向园中跑去。她从不愿以逸之的友情去求取什么,可是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心烦与焦急使她失去了素日的冷静,让她连箫声与笛声的差别也没有听出,更没留意到,与逸之悠远旷达的曲调不同,眼下的箫声忽明忽暗,情绪捉摸不定。
听风亭下果然有一道修长的影子,在如水的月光下,一动不动,箫声却还在从那里绵绵不断地传出,缓缓地溶入夜色。秦清心头一喜,加快了脚步,一路飞奔过去,口中远远地唤道:“逸之,逸之!”
亭中的身影微微一动,箫声蓦地停了下来。吹曲人握着玉箫的手一点点垂下,却迟迟没有回过身来。
秦清惊喜交加地冲上去,只跑到亭外丈许之处,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猛地刹住脚步,盯着亭内的背影,借着月光努力打量了片刻,突然面色大变。呆了半晌之后,她开始轻轻地倒退,退出数步之后,悄然转身便想逃走。然而脚步才刚刚抬起,身后已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既然特地赶来,又何必匆匆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