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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潜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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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趁乱从揽月客栈的大堂退回南院之后,秦清并没有如萧璟他们推测的那样逃到隔壁裁缝铺。那不过是个假象。
她用最快的速度爬上老树,重重地留下脚印,踩断树枝,从树上跳下,直奔卧室——这个过程,她早在心里预演过无数遍,但跳下的时候,因为心急还是摔了一跤,好在两日未雨,地下的泥土已干,并未留下明显的痕迹,她用脚抹了几下,拍干鞋上的污迹,飞快地冲进屋子。
跨入门槛,她便直奔自己睡的那张小床床尾,一把抱起花盆。这也是早已计划好的,所以一切动作做得干脆利落,一气呵成。然而就在直起腰的一瞬间,目光扫过床尾的小几,她忽然看见上面静静躺着的那只紫竹钗——那日大雨归来,她将它自湿发中取下,便没再戴过。
秦清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千钧一发之际,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正要离开的脚步,将花盆吃力地腾到一只手,用另一只手一把抓过竹钗,塞进怀里,才有再次抱紧花盆,赶到临湖的窗前。
窗外与平日一样,正午的湖面十分宁静,水面倒映的阳光晃得人头晕眼花,小舟和楼船都远远地停在岸边,舟子和游客要么待在舱内,要么回了住处,烈日下不见一人走动。
手上的花盆很重,秦清用力将它托了托,抓紧盆沿,爬上了窗台。盆里的泥土洒了些出来,她不去管它,只很小心地留意着脚下,避免踩到它们。小心的坐下,将脚印用裙裾快速的抹去,不留一点痕迹。
“保佑我吧。”做完一切准备工作,确定没有留下不该有的痕迹,秦清在心里默默念道。从这一刻起,她的未来便交到了阴晴莫测的命运手中。回过头,朝房间里最后环顾了一圈,脚下一蹬,她与花盆一起落入水中。
白色的水花高高溅起,波浪远远地漾了出去。
人一入水,秦清立刻松了手,花盆缓缓地沉向水底。她自己则含着入水前的一口气,飞快地向北潜去。揽月客栈傍湖而建,西面临水,半个木楼伸出湖面,楼基由碗口粗的木桩建成,牢牢扎在湖底。秦清紧紧依着这排木基潜行,直到肺里的空气用尽,才停下来,自怀里摸出一件早已备下的物什,一头塞进嘴里,一头伸出水面。
那是萧璟与吴郡都督府一直有公文往来,这便是保护公文所用的防水牛皮信封纸。秦清趁他不备,将要丢弃的信封藏起一个,暗地里裁开,卷成了手指粗的纸筒。牛皮信封不小,除了正用着的这个,她怀里这样的纸筒还有三四个。
将一根玉簪扎入身旁的木桩,固定住身体的位置,再依靠这个纸筒从水上获取空气,她将自己静静地隐在了水面之下。伸出水面的纸筒是她唯一的破绽,但那小手指尖大的一点棕色,目力再好的人也不可能轻易发现了,何况此刻她离萧璟所住的南院已有近十丈的距离。
水下的时间过得极慢,秦清听不见客栈里的动静,只偶尔能听见从岸上传来的“嗡嗡”的声响,直等到天荒地老,日色才终于渐渐暗了下来。皮肤被湖水泡得起了褶子,腮帮子也是又酸又痛,但她一点也不敢乱动,狠狠地拧着眉捱着,直到水下已黑得无法视物,才悄悄冒出水面。
当初在建康救出李瑜,她使了一招调虎离山,以偷梁换柱瞒了过去;这一次,她使得还是调虎离山。人是一种习惯性的动物,常为习惯束缚,即使使计,也通常有最趁手的一招,秦清也不例外,但她这次赌的,也正是萧璟会这样想。她使得还是调虎离山,不过用来混淆视听的却不再是偷梁换柱,而是另一出调虎离山。
已虚为实,以实为虚,失败的概率并不比成功小。在水底的漫长时间里,秦清一直在等待,等待成败的答案,她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根本什么都没想。惶恐至极,人反而趋于平静。
冲破水面的时刻,她只有一个感觉 :夜风竟是如此美好!即使被它吹过的脸颊,早已冻得没有温度。她奢侈地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深深地呼吸,然后才轻轻转动脑袋,小心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沿岸没有守卫、小舟泊在水边、湖上没有灯火——她,成功了。
秦清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但是她终究没有哭,因为还有更困难的事在等她。
从西湖东岸,到湖心孤岛,有三里的距离,四肢冻得发麻,她的心也有些凉,然而已没有退路。撑着玉钗,在客栈的西墙上靠着休憩了片刻,她一咬牙,蓦地将钗拔了出来,脚下以踮,借着墙的推力,身体游鱼一般向湖心划去。
整座揽月客栈都很静,没有刚入夜时该有的喧闹,只有檐角的几盏灯笼,倒映在水中,勾勒出一片巨大的暗影。秦清悄悄地回过头,只见客栈所有房间都没有点灯,连南院也整个陷在黑暗之中,她入水的那面窗户,更没有往日早已燃起的棋盘上的烛光。
她的身体向水下沉了沉,然后蓦地转回头来,一下一下,轻而缓地渐渐向远处划离。
秦清的体力一直不错,在美国的几年,从未间断过每日的长跑,可是空着肚子游水三里,还是令她有些吃不消。于是划不动的时候,她就停下手脚,在水面飘上一回,看着如钩的残月,回忆着中午的那满满一桌好饭好菜,但是一当记忆触及到饭后的人和事,她就会强迫自己停止,然后投入下一轮的努力划水。
湖心孤岛人迹罕至,在余杭的这些天,她并去过,只曾站在城郊的山上,远远地望见过那黑色的小点,在心里悄悄计算着方位。往日她常觉得月色太亮令人难以入眠,今夜孤零零地飘在湖面上,她才发现月光幽暗得连稍远的事物都看不清,令她几乎迷失在茫茫湖水之中。
兜兜转转中,体力一点点流失,当心中的惊恐快要变成绝望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模糊的黑影。
不大的一块陆地,密密地生着半人高的野草,或许是湖岸的柳絮被风偶然的带到此处,野草中稀疏的散布着一些柳树,除此以外,目光可及,再无它物。万籁俱寂,夜风吹过,野草哗哗作响,柳条的暗影胡跳,影影绰绰,直似群魔乱舞,孤岛的黑影如蛰伏的怪兽。
内心的惊恐在一个松弛之后再次升到极点,然而她不能后退。努力地咬紧牙关,阻止上下牙齿继续发出格格的碰撞声,秦清伸出被湖水泡得惨白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抖抖索索地爬了上去。
湿冷的衣服被风一吹,背心一片透凉,秦清猛地一个寒战,没过多久,本已基本退去的高热卷土重来。头越来越重,大脑越来越昏,来势汹汹的病魔,帮助她克服了对四周的恐惧,整个人很快陷入了黑甜之中。
被惊醒时,已是第二日的正午。“再去那边看看吧,湖心那地方好像还没人查过。”一名男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将她的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
秦清猛地睁开眼睛,差一点被正上方的烈日晃瞎,不敢伸手去遮,只得急忙再将眼睛闭上。此刻捕役离她的距离,任何一点异响都能听到,她已没有机会下水或是爬进野草深处,除了攥紧了拳头,拼命忍住逃跑的欲望,她再也做不了什么。
“那破土堆,连船夫都不去,那么个娇滴滴的女人,怎么会跑上那儿?”
“大不了白跑一趟,有什么关系?宁王殿下可是许了重赏的。”
“有钱拿也要有命花呀。那地方一直荒着,谁知道有什么古怪?我以前听人说啊,上面不光有蛇,还闹过……你知道的,就是淹死在湖里上不了岸的那些脏……”
“哎哟!”
“怎么啦?”
“没事没事……你说这天也太热了,在湖上这么一点点找下去,早晚得中暑,咱先马马虎虎转上一圈也就是了,上岸歇个凉,回头天阴下来再说……”
小船从西边而来,绕孤岛半圈,眼看就要到孤岛东面,再向前两丈,秦清的身形便暴露无遗,船头忽然缓缓调转,朝北而去。
老天终于又对她仁慈了一次。秦清一动不动地躺在杂草中,过了许久,才慢慢睁开眼睛。额头依然滚烫着,但身上的衣裙却已被骄阳烘干,感觉起来总是舒服了一点。拖着沉重的身体,借着野草的掩护,她将整个湖心岛查探了一遍,确定这里和昨夜所见的一样,除了野草和柳树,别无他物,只在岛的南面生着一小丛荷花,努力探出身子应当便能够着——不过此刻她却不敢尝试,今日空气清朗,目力好的人可看到极远,她冒不起险。
她已饿得几乎虚脱,却无可食之物,便尽力找到一处较阴凉处,靠着柳树打盹。然而胃里一阵阵发酸,竟让睡觉变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她认真地数了许久绵羊,依然顽固地醒着,不由得苦恼地猛翻一个身,目光所及,忽然注意到几株扁扁的杂草,像极了儿时母亲带她去郊外采来包饺子的野菜。她努力地掘出一株来,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打量半天,下定决心似地撕下一小片放进嘴里,一股略涩却清新的味道弥漫开来,似曾相识。
秦清歪着头想了一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手上抓着的一把全部塞进嘴,使劲嚼碎,和着汁液全咽了下去。完了她将附近几株同样的野草全都掘了出来,依样画葫芦地囫囵吃了,胃里充实了些,终于不那么难熬了。想起自己这辈子还从没吃过这么原始的食物,她轻轻地弯了弯嘴角:“这下真算回归自然了吧?多纯粹啊,让那些素食主义者知道,不羞死他们……”
接下来,她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许久,醒来时天幕已近全黑。感觉精神好了不少,她伸手探探自己的额头,惊喜地发现温度竟降了一些。“我可真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炸不爆的响当当的铜豌豆啊。”孤零零地坐在半人高的野草间,她冲自己咧了咧嘴,一面自言自语着,一面拔开草丛,向白日里见到的那丛荷花爬了过去。
一天多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肚子早已叫得震天响,她的目光虽然盯着在暮色中轻轻摇曳的荷花瓣,心里想的却是花茎之下、淤泥之中那一截截白生生的嫩藕。饥饿可以削弱人的意志,趴在水边,她几乎便要不顾一切地扎下去,可是抚了抚仍在发热的额头,最终还是身子一歪,坐倒在水边。
怀抱着一朵连茎摘下的大荷花,秦清忍不住苦笑。不过笑完还是得吃,花瓣带着若有若无的淡香,入口有丝清甜,味道不算太好,却也不太差,就是实在不足以果腹。一朵娇嫩美丽的荷花转眼下了肚,她又将莲蓬里还未全熟的莲子也抠出来吃了,紧接着又摘了一朵,可是吃完依旧意犹未尽。想起在这里不知还要藏多久,食物却有限,她心里开始挣扎,半晌之后,悻悻地离开水边,爬回草丛。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比柳叶还细的月亮慢慢从天边升起。背靠着一株老柳树坐在孤岛的野草丛中,秦清舔了舔嘴唇,回味了一下荷花的味道,同自己开起了玩笑,“喂,你说再这么下去,你会不会干脆成仙了呀?”
低低的声音在静得令人耳朵嗡嗡作响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忽然一阵风吹过,野草沙沙响作一片,似是潜藏在暗中的幽灵在耳边回答她的问话。四面八方的暗影摇晃,无论转到那个方向都不能摆脱,秦清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抱着胳膊紧紧缩成一团,再也不敢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