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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易装 ...

  •   昨日潜在揽月客栈西墙下时,秦清曾抱怨过时间走得太慢,现在她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在这个月色晦暗的夜晚,独自一人栖身在死寂的湖心孤岛,与满目荒草诡影作伴,时间才似完全静止,天地间只剩下恐惧,在心中无限地蔓延。

      她开始尝试以回忆往事来分散注意力,然而这冰凉的夜里,第一个闯进脑海的画面是母亲毫无生气的脸。曾经美丽的女人僵硬地躺在床上,鲜血淌了满床满地,脸色死青。那情状如此恐怖,但对孩子来说,母亲永远不会可怕,所以这样的回忆并未使秦清更加惊恐,害怕在不知不觉间消减,可是心却渐渐被寒冷和疼痛占据。

      紧锁的记忆大门一旦打开,熟悉的画面便奔涌而至。母亲麻木的表情、父亲暴怒的面孔、闪着寒光的匕首、劈头盖脑的皮带,林雅丽得意的冷笑……令她抱住脑袋瑟瑟发抖。黑暗无边无际,创伤被狠狠拉扯,无限放大,让人无法抵挡,撕心裂肺的痛苦更似乎带着种令人上瘾的快意,她甚至难以凝聚起起力量来拒绝,直到一张温润微笑的年轻面孔出现在眼前。

      回忆里终于有了笑声。是梳着羊角辫的小秦清,她一手拉着大哥哥,一手举着糖葫芦,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有欢乐的笑容:十八九岁的少女愉快地装饰着节日灯饰,圣诞又要到了,她唯一的亲人刚刚在电话里告诉她,他会开车到她的学校与她共度圣诞,还会带来她心仪已久的礼物……

      秦清紧紧闭着眼,反反复复地回想这些快乐的片段,终于慢慢地睡去,然而睡梦里,眉头仍有挥之不去的惆怅,似乎在问:为什么,幸福的时光那么少,那么短?

      后面的两日还是昼伏夜出,白天她就偷偷寻点野菜,入夜后便去掰荷花来吃,肚子一直没有真正的饱过,但因为有与李瑜重逢的希望撑着,并不觉得特别苦。只是夜晚愈加难熬。眼下已是七月底,残月一日细过一日,月光越来越弱,偶尔有云飘过,孤岛上伸手不见五指。黑暗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刺激人们无尽的想象,任何一个声音都能立刻幻化成人们心底深处的恶魔,变作清晰呈现在眼前的图像。

      秦清便在这样的黑暗中煎熬。

      无声无光的孤寂中,她有时会怀疑身边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她置身的到底是西子湖中的一处小岛,还是洪荒宇宙中被人遗弃的角落?这漫无止境的漂流,是终会到达她追寻的彼岸,还是早已陷入虚空?

      忽然响起的沙沙声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向她靠近。秦清心里猛地一紧,立即便想坐起身来,谁知头皮却突然一痛,头发像被什么给拉住了。她几乎吓破了胆,嘴里一阵发苦,浑身僵住,连眼皮也闭上了——虽然睁开也看不见什么。

      “吱吱、吱吱”,就在她快被吓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叫声,在静寂中格外刺耳。原来这扯她头发的东西,既不是毒蛇,也不是索命冤魂,更不是眼发红光的比人还大的蜘蛛,只是两只从岸边游水过来的老鼠。

      被老鼠扯着耳边的头发,大多数的女子都要放声尖叫,可是秦清却听见自己提到嗓子眼的心“砰”的一下落回了原位。长长地松一口气,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大身的冷汗,手心都快滴出水来。她在黑暗中弯了弯唇角,心道:老天你真好,都说发烧要捂汗,你见我没有被子,就来这么一下子......现在再什么高烧也该退了吧?

      从幻魇中醒来,她再次真切地感觉到秋夜的凉风,听见湖水轻拍石头的声音,不仅如此,多了两个会跑会叫的小东西,她觉得自己好似多了两个伴,时间一下子过得快了起来。她笑着伸出,从鼠爪下夺回自己的头发,两只老鼠吓了一跳,又蹦又窜,吱哇一阵乱叫,跑到旁边去了。秦清翻身背对它们,听着细微刨土的声音,突觉倦意袭来,没一会就沉入了梦乡。

      第三天的傍晚,一只乌篷船从附近经过,远处桥上有人大喊:“刘二,还不收工,还指着领赏呢?”

      “上面说了,酉时才许收工!”刘二把船向桥的方向划了过去。

      “三天啦,人早出城了,还瞎找什么?汤太守新下的令,明儿起一半兄弟出来找,剩下的该干嘛干嘛!我看也就是做个样子,敷衍......”

      小船离桥越来越近,两人喊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接下来的话秦清渐渐听不清了。她一动不动地埋身在草丛里,眼望着小船消失在暮色里,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开了。

      她吃掉了最后的几朵荷花,又潜到水下刨了几截嫩藕,几天来,她第一次吃到腹胀。但三天三夜的半饥半饱,还是令她手脚有些乏力。

      凌晨时分,她穿着最贴身的衣服,把外裙小心地顶在头上,轻轻地走进水中。月光朦胧,她回头看了一眼,竟有些舍不得那两只灰溜溜的老鼠 ——这种怪异的心情,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一路向西,游到湖岸时,秦清几乎耗尽了身体里积蓄的最后一丝力气。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她死一样地在湖边躺了许久,直到更夫从不远处走过,敲响了最后一轮梆子,又远远地走开后,她才无声无息地爬起来,将湿透的里衣脱下,包着石头沉入湖底,然后换上干爽的外裳,将头发整齐地梳好。

      城西没有城东繁华。这里有不少大户人家,还有更多为大户人家做工的穷人,比如每天一早就出门的那些妇人。她们多是独力拉扯孩子的寡妇,或是因丈夫离家谋生而留下照顾公婆的女人,不得不设法维持家用。天没亮她们便起床收起头一日晾好的为富户洗的衣服,将它们整理叠好送还雇主,再取回下一批脏衣服。

      秦清快步地穿梭在贫民区狭窄的巷道中,不时地东张西望。曙光初露,天色依然很暗,路上行人极少,衙门的捕役还赖在床上没有起身。前方“吱呀” 的一声轻响,她急忙闪身躲到一边,只见一个妇人从一个院子里走出,背上背着个巨大的箩筐,筐上盖着一块旧布,里面的东西看不真切。

      妇人走后,秦清走到她出来的小院,驻足听了半晌,不闻声响,轻轻推开院门,只见院内密密地拉着十几根晾衣绳,房内无光,没有人起身的迹象。她暗暗地点了点头,又溜了出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藏匿了一阵,再摸回院子时,妇人果然已带了许多要洗的衣物回来。

      衣物堆在屋外,屋里隐隐有小孩哭闹的声音,厨房里热气腾腾,妇人正在准备早餐。秦清蹑手蹑脚地跑到衣物旁,快速地翻动起来。妇人招呼孩子的声音响起,似就要从厨房出来,吓得她一颗心怦怦乱跳,好在就在这时,衣堆里露出了想要的衣衫,她赶紧一把拽出来,转身就跑,刚刚闪出闪出院子,掩上木门,妇人的声音便到了院内。她背靠门板,无声吁了口气。

      秦清偷出来的是一套有钱人家的大丫鬟的衣裙,四下无人,她将衣衫飞快地套上,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家当铺。铺子刚刚开门,还没有客人光顾,她躲在一旁观望到天色大亮,陆续有人进出之后,才施施然地走了进去,“掌柜的,您这儿可有过了当期的粗布衣裤?”

      当铺掌柜伸出脑袋,隔着栅栏打量了她几眼,心里立刻有了数。这样的事他们早见怪不怪了:城里的大户人家不时要为下人添置衣裳,照理说都是向裁缝铺订做,但许多接了差使的大丫鬟却留着心眼,订做几套看得过去的衣裳后,便跑到当铺再买些便宜的旧衣来鱼目混珠。

      “有是有,姑娘你要几套?”

      “十三套,大件的要十套,小点的三套,有么?”

      掌柜遣了伙计去后面查点了一番,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有是有,不过有一半都打着补丁,怕姑娘拿回去不好交差。”

      “你怎么知道我……”秦清似是大吃一惊,脸色变了机变,压低声音道:“掌柜的,这事儿您可千万别说出去!让夫人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说着便捶胸抹泪地诉起苦来,不过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老母缺钱买药,弟弟欠了赌债之类的陈词滥调。

      掌柜暗暗觉得好笑,面上却一派正经,“不会不会,做咱们这行的人,口风紧得很,姑娘只管放心!”

      秦清这才放下一点都没沾湿的抹泪的手,连声道谢。“补丁就补丁吧,”她咬着牙,似是横下心来一般,“反正是些个粗使奴才,谁会替他们出头?谅他们也不敢生事!”

      伙计将一大堆衣服抱出来,秦清仔细地翻了半天,又开始不依不饶地讨价还价,半天才一脸不情不愿地掏出竹影当初给的一张十两银票递过去。掌柜检查了银票,是大元最大的“九盛钱庄”的票子,找回她七两银子又一百文钱,心中暗骂,她明明有整整十两银子,竟还非要跟他把三两八百钱压到二两九百钱,也恁贪心了点!存心看她笑话,把衣裳随便一卷,也不拿布条扎好,便塞了过来,看着她被埋在一大堆旧衣服里,路也看不清,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秦清抱着衣服走出去老远,回头已经看不见当铺了,便开始将手上的衣服送给街边的乞丐,直到只剩下六套。她偷偷地溜到湖边,寻了个隐蔽处,换上了从当铺买来的最小件、最破旧的一套粗布衣裤,将从王府的衣裙照旧包上石头沉入湖底。将梳好的头发扯乱,手脚、头脸和衣服都抹上黑灰,从另一件衣服上撕下破布结了个大大的帽子戴好,将那件衣服也沉进湖里,临水照了照,终于比较满意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抱着东西又回到方才偷衣服的那家人门外。“这家的大婶,你把衣服掉在外面了!”她重重地敲着门,等妇人开门出来,立即指着不远处的拐角,“我在那里拾到这身衣裙,大婶,是不是你掉的?”

      那妇人看看秦清手上的大丫鬟的衣裙,急忙回院内查看,不多久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接过衣裳,再三道谢。见她一身乞儿打扮,又从厨房盛了碗稀粥给她。

      这碗没多少米的白粥是秦清几日来吃的第一顿热饭,她一口气将粥喝得底朝天,高兴得眼角都起了泪花。妇人见她可怜,又多盛了一碗给她。“大婶,你能把这碗也舍给我吗?”秦清将粥喝完,一手举着那裂了口子的粗碗,一手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昨天有条黄狗追我,我跑得急,不小心把碗给摔了。这些是我攒下来的铜板,我把它们都给你,成吗?”

      秦清穿的虽是稍小件的衣服,但始终还是男子的衣衫,挂在身上显得像个格外瘦小的少年。那妇人看着她一脸泥污的恳切的小脸,急忙道:“碗你拿去,铜板我不能收。”秦清却不肯依,抓着碗,将铜板一把塞给她,抱起一撂破衣服一溜烟地就跑了。“这孩子,都这么可怜了,还这么犟……”妇人追之不及,跺脚叹气,“这几个铜板,买只新碗也够了啊。”

      秦清先前散衣服时,就已打听清楚,城西有一间破落的城隍庙,聚集了不少乞丐。她抱着几套旧衣服刚刚走近,果然便有数道发亮的目光投了过来。“我可以也住在这里吗?”她站在庙门口,怯生生地朝里问道。没人出声,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几名个子较壮的中年乞丐。她看得分明,急忙上前两步,将手中衣物使劲往前伸,“方才大街上有人施衣裳,那大姐见我可怜,多给了我几套,我、我都给你们,行、行吗?”

      几套衣服虽不够庙里所有人分,但她如此知情识趣,让几名“老大”颇感满意,抢过来将衣服瓜分了,算是允了她的请求。就这样,秦清在这破庙里换得了一席之地。真正的一席之地------他们从积满灰尘的神龛后拖出一条破草席,扔在窗下,于是那便成了她的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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