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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因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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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璟一步一步地朝巷口走了回去。
他方才沿着窄巷提气直追,许久之后才遇到第一个岔口,一路上不曾见到一点人影,甚至连脚步声也没有。秦清不可能是从那边跑掉的——没有人有那么快、那么轻的脚步。
巷口附近逗留的还是那不多的几个人,其中只有那个小乞儿一直垂着头,让他一直不曾看清真面目。他缓缓地走了过去,掌心不自觉地渗着冷汗,然而就在还有几步之遥时,旁边却突然投来两道异样的目光,令他本能地警觉回头。
原本坐在地摊后的老妇人正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公子在找人吗?”老妪有些局促地笑了笑,似乎并不习惯主动与人搭讪,“是那日与你一道的那位夫人吗?”
萧璟怔了怔,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张有些眼熟的面孔,恍然认了出来。那日大雨之前,秦清坚持要买一支紫竹钗,就是在这位老妇人的货摊前,他第一次亲手替她簪上发钗,鼻端是她发丝的幽香,眼前是她羞红的双靥,一生时光,难得有那样的美好。
“公子怕是不记得老身了……大概五六日,呃,不,七日之前……”老妪见他出神,以为是不记得自己,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
“不,我记得,”萧璟回过神来,想起她刚才问的话,忽然一步跨了过去,“老人家,您刚才可是也见到她了?”老妪被他吓了一跳,呆了呆才点头。萧璟心里猛地一跳:果真是她!连忙又问:“她现在何处?”
“这……”老妪似感到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道:“公子,老身看她好似不愿见你,见你过来跑都跑不及……”
“她究竟往哪里跑了?!”萧璟心急如焚。
老妪被他一个劲地催问,显得有些不快,不答反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年轻人火气大很正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能打闹起来,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总该……”
萧璟见她没完没了地唠叨起来,几乎急得半死,但眼下有求于人,不敢开罪,他又从来不懂如何应付年老的婆子,一时出了一头大汗。好在钟琴及时上来帮忙,“老婆婆,公子已经知道错了。他和夫人是生了点误会,夫人一气就跑掉了,公子为了找她几天几夜觉都没睡,您老人家看看,他比上次是不是人都瘦了一圈?您就别再数落他,赶紧将夫人的去向告诉我们吧!”说完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巴巴地望着她。
面对这阳光明媚的可爱少年,老妪好似终于心软了,重重叹口气,指了指身后,“喏,就是那边了。方才你家公子像头牛似的冲过来,是人都要吓一跳,你家夫人一转身就就朝里边跑了。”
萧璟先是一喜,看清她手指的方向正是方才他追进去的小巷,又是一呆,“不可能,我方才就是沿着这条……”
“老身还没说完呢!”老妪没有漏掉他脸上的怀疑之色,打断他,指了指身侧人来人往地酒楼门口,“她先是往巷子里跑,后来没过多久,就从这门口出来,向那边跑了。”她的手向南面一指。
“怎么会?!”萧璟有些转不过弯,随即想起什么,额头再次冒出汗来。
“公子适才跑得匆忙,恐怕是没有留意吧?”
“留意什么?”钟琴抢着问。
“这巷子拐过去没几步就有个小门,是这酒楼走馊水和夜香用的,平日里本是锁着,不过店里的小刘最近沾上了坏习气,时不时要溜去赌场玩几把,所以那门就经常虚掩着,听我孙子讲,他们现在捉迷藏就爱往那儿钻窜呢。唉,这些淘气孩子……”
萧璟脸色已经变了。他向来谨慎,怎么会没留意那道角门?他适才曾在那里停留,并试着推了一下,只不过,当时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听了老妇的话,一切都好解释了,想必秦清便是从那里进去,别好门闩,再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长街之上,行人如云,放眼眼望去,哪里还有秦清的影子?照老妇的话算来,她从酒楼出来已有一炷香的时间,城里的大街小巷四通八达,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是他总算确定了她还在城内,稍微定了定心,不甘就这样放弃,对老妪道了谢,匆匆带着钟琴往南找去。
“小两口见了面好好说话,别再动不动闹脾气了,俗话说得好……”身后老妪的声音还在继续,两人听得头大如斗,脚下行得更急,逃难似的转眼便没了影。老妪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露出丝奇怪的笑容,摇摇头,叹道:“哎,年轻人呐,没一个愿意听老婆子叨唠……”
“谢谢你,大娘。”一个清柔的声音从墙角传来。
老妪回过头去,墙根处那打着盹的乞儿不知何时又睁开了晶亮的眼睛,站起身来。不过她嘴里虽说着话,眼睛却没看着老妪,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转过墙角,向街上望去。然而不久前还在那儿斗得不可开交的两名男子,此刻已全然没了踪迹。
微笑的表情在乞儿小小的脸上凝固,脚跟似被铁钉钉住,站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她呆呆地朝那块空地凝望了许久,脸上僵硬的笑容才终于一点点破碎,身体沿着墙根一点点软了下去。
“看你装扮成这样,这架怕是吵得不轻吧?”老妪关怀地看着那缩成一团的小人儿,“闺女,大娘是过来人,听大娘一句劝,夫妻间没有过不去的坎,若没有不能原谅的错处,你就看开些,自个儿回去吧。你夫君急得那般模样,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真的着紧你,就看着他这么到处找你,也叫人不忍心呐。”
这乞儿打扮的小人儿自是秦清了。听了老妪的话,她半晌没有做声,许久后才低声道:“他……不是我的夫君。”
老妪闻言不由一怔,回想起买钗那日她一直称那男子“公子”,而非“相公”,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是大户人的侍妾……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怜悯来。无论如何得宠,侍妾毕竟身份卑贱,便是寻常百姓,宁将女儿嫁给穷人做妻,也不愿嫁入富家做妾啊,何况还是无名无份的侍妾。
老妪暗暗庆幸:幸好刚才没有心软,帮她隐瞒了过去,大户人家的逃妾,抓到都是要活活打死的啊!虽说那公子看着不像那等暴虐之人,但大户人家的规矩,谁搞得清呢?她心下怜惜,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抚的话,秦清却又出声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的夫君,刚才……还在那里。”
老妪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不久前还被人围观的空地,眼睛一点点地睁大了,要不是年纪老迈,只怕当场便要跳起来。“你的……‘夫君’!那、那刚才那个、那个……”是强抢民女?老妪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写着难以置信,“他、他不像胡作非为的恶徒啊?这、这……唉,这可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不,不是……只是阴差阳错……”秦清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开口替萧璟解释,一句话没说完便陷入了沉默。她怔怔地望着街头的空地,随着夜幕将降,那里的行人渐渐少了下去,已几乎找不到先前热闹的痕迹。
老妪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阵,才骤然回味起另一件事,再次惊讶之极,“你的夫君,就在刚才争风打架的那两个人里?”老妪痛心疾首地跺跺脚,“傻闺女,你就是为了他才命都不要地逃出来?”
老妪不以为然的神态像鞭子一样,重重抽在秦清身上,令她由得提高了声音,“他不是那种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呆了呆,放低了声音“瑜哥哥不是那种人!他不会……为了那种原因打架的。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老妪用那双看遍世情的老眼凝视着她,“你的夫君是哪个?是自己走掉的那个,还是同那富家小姐一起走的那个?”
“我不知道,我刚才不敢抬头,”看着空空如也的街头,秦清心里一阵刺痛,“我……竟连他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
老妪似是明白她的心情,叹着气,将自己看见的告诉她:“刚才你……那个找你的公子跑过来之后,那两人没继续再打,但好像争执了一阵,那个穿深蓝色衫子的年轻人掉头走了……”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秦清的脸色变了一变,虽然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却没有躲过她的老眼,她叹息着拉起秦清满是尘泥的小手,“然后那穿白衫子、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公子,和那小姐说了几句话,也一块离开了……闺女,那穿白衫子的,就是你的夫君,对不对?”
秦清被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身上似被针扎一样,蓦地站起身来,“大娘,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是你想错了!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绝不会负我!”看见老妇人变得更加惋惜和担忧的神情,虽然能领受其中的热心和善意,却没法再忍受下去,不禁用力抽回手,匆匆道:“我得走了。”
“闺女……”老妪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却不知道究竟说错了什么,有些不知所措。
“大娘,谢谢您的相救之恩。”秦清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伸手握了握她的手,“他们还在找我,我不能再逗留了。好人有好报,您好好保重!”说罢猛地放开手,一头钻进了小巷。耳边隐约有苍老的声音传来:“闺女,你要小心。”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夜晚,秦清在城西废庙的破窗下,静静地躺着,身边放着白日里那只裂了缝的瓷碗。秋夜的凉意袭来,她努力地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破草席——神案后面自然要暖和一些,庙里也有一些没有全破的窗子,只不过她是新来的乞儿,那些好地方轮不到她。
这是一个无月之夜,夜空上闪烁着点点星光,却无力照亮地上的世界。秦清看不见破庙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二十多个乞丐,却可以想象他们东倒西歪的样子。有人大声地打起了呼噜,可是没过多久,却突然痛哼一声,似是被人踢了一脚,于是不满地嘟囔两句,翻了下身,又继续睡去。过了一阵,另一处也响起了呼噜声,比刚才那个更加响亮,于是那痛哼也更加大声……
秦清微微地勾了勾唇角。
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见到她现在的情形,恐怕都要大呼小叫一番,可是她却觉得很好。至少,这一刻她是自由的,和这城里的其他百姓一样自由。更何况,这里的环境比她前几日呆的地方要好得多,她可以预见,这个夜晚,也会比前四个夜晚好过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