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天下之沉浮篇》青池

27、搜捕

　　厅中一众捕役噤若寒蝉。萧璟冷眼环视一周，忆及他们见钱眼开、下手毒辣，有心想要严惩，但眼下却有更要紧的事需他们去做。这些人虽可恨，却是少数亲眼见过秦清的公差，趁她尚未跑远，令他们去附近寻人是再合适不过了。

　　众人得了将功补过的机会，如蒙大赦，连连谢恩，磕头如捣蒜。“不得趁机扰民，搜刮钱财，否则罪加一等，本王绝不轻饶！”萧璟缓缓说完，看着各人蜂拥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寻到人立刻回报，谁也不许伤她分毫！”

　　众人心中诧异之极，面上去喏喏称是，谁也没留意他眼中的痛意。“你们……能去的也去吧。”萧璟看一眼自汤槐出现后便在旁静静裹伤、候命的十几名王府侍卫，神色间终于露出一丝黯然。这十几人心里也都不是滋味，低声应了，没人回去休息养伤，互相搀扶着出去了。

　　宋进混杂在众人之中，恨不能翅生双腋立刻飞出萧璟的视线。他是适才领头之人，罪责最重，唯恐不能如其他人般走脱，眼看一脚踏上门槛，终于松了口气，谁知萧璟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宋捕头，你留下。”宋进整个人猛地一僵，勉强的转回身来。

　　他原本身形高大威猛，现下却缩肩含背，显得畏畏缩缩。“此人是否常来滋事？”萧璟不去看他，却招来客栈的卞掌柜。

　　卞掌柜受宠若惊，面上却露出几分犹豫。看萧璟似打算要处置那帮恶霸，他自是心中暗喜，但转念一想，天高皇帝远，自己若吐露了实情，虽说一时痛快，可待萧璟一走，岂不要横遭报复？“也说不上滋事……”他说得吞吞吐吐，听得萧璟眉头一皱。

　　“没有滋事，只是白吃白喝、敲诈勒索，是吧？”萧璟道。

　　“正是！” 卞掌柜未答，平日里伺候南院的小二突然从旁边钻了出来。他连日来时常见到萧璟与秦清，见惯了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所以并不像旁人那样敬畏。宋进在余杭胡作非为，积怨已深，他既然跳出来，就抛去了顾忌，不理卞掌柜一个劲地使眼色，将所知道捕役们的恶行竹筒倒豆子般地全说了出来。他本就口齿伶俐，说得又是义愤填膺，一番讲述下来，连躲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都听得怒不可遏。

　　“在你的治下，出了这样的恶吏，你有什么话说？”萧璟面沉如水，看一眼汤槐，汤槐猛地跪倒，叩头道：“下官愧对百姓，无论殿下如何责罚，绝无怨言。”

　　“那我就将他交给你。他是你府衙的人，由你来审，但是要公审，任何百姓只要愿意旁听，一律不得阻拦。一月之内，我要亲阅审理结果。”

　　汤槐再次大感意外，大声领命，深深拜下。萧璟观察他的反应，便史迁所言无误，此人确是一名廉吏，暗暗点点头，伸手将他扶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偶尔失察，本王也不忍苛责，只希望今后在你辖区不会再有类似大失民心之事发生。”

　　好不容易得以免罚，汤槐直觉想要应承，但犹豫片刻之后，却将心一横，“恕下官直言，依当朝捕役制度，此类事情不可能杜绝。不止是余杭，京城、边镇……大元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大元立国之时，沿袭前朝制度，捕役虽为公职，却不入正式编制，工资低微，在一些穷乡僻壤甚至没有；而且一朝为捕，即身入贱籍，三代之内皆不能为官，可谓卑贱；权力和报酬的严重失衡，除了令他们变得暴戾极端之外，“另谋出路”也成为必然。

　　汤槐说出实话，低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等着萧璟发怒。谁知萧璟只是叹息一声，沉默良久之后，道：“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好好思虑，拟出个新的章法来 ——本王在你辖内撞上此事，你便得担起这个责任。我还是给你一月时间，一月之后，和公审结果一起呈上来。”

　　“可是，捕役制度是朝廷所订……”汤槐有些惊喜，但更多是震惊。

　　“只要你的方案够好，本王自会请准朝廷，在本王封地内试行！若是不好……”萧璟若有所指地看了眼宋进，“本王再追究你失察与纵下之罪不迟。”

　　汤槐大喜过望，再次跪倒在地，“是，是，下官遵命！下官必定不让殿下失望！”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不稳，萧璟伸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

　　硬撑着处理完这些事，萧璟几乎已压不住心里的烦乱，正想赶紧回屋画了肖像好让他们赶快寻人，一转过头，却看见角落里的吴庸，心底顿时腾起一股怒气。

　　吴庸脸色惨白地呆站着，到现在为止，也没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遇上萧璟盛怒的目光，他无力地跪了下去。一生济世活人，不曾想到头来竟遭人利用善心，铸下大错，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他也不多求饶，眼看着萧璟一步步走到面前，叩首道：“小民愚昧，自知罪该万死，不敢求殿下宽恕，只求殿下容小民回医馆一趟，同家人和病人有个交待。”

　　萧璟死死地盯着他，胸中怒焰炽腾——清，你料定我不会处置他，是么？！你以为你已将我看透，能猜到我的一举一动？！你以为我不会滥杀无辜吧，我今天就杀给你看！等你知道他因你而死，你还能继续心安理得地去找那个男人，过安乐日子么？！

　　心里的恶魔在尽情嘶吼。吴庸看见他眼里疯狂的杀意，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绝望地匍匐在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然而过了耳边许久都没再响起萧璟的声音。

　　“吴大夫医者之心，不过是遭人欺骗利用，何罪之有？”不知过了多久，萧璟微微弯腰，将他扶起。吴庸听得他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平和语气，只觉得难以置信，不知接下来是否是有比死更可怕的处罚，不敢真的起身，又不敢反抗，双膝顺着萧璟的手势离开地面，却始终微曲，身体也弓着，不敢看萧璟脸色。

　　萧璟又沉默了一阵，叹道：“本王素来盼望世间多些如吴大夫这样的良医，岂忍降罪加害？你实在无须如此。”吴庸听他语气诚恳，这才壮起胆子偷看了一眼，见他目中杀气尽去，才真的相信自己逃过了这劫，一口气猛地一松，立即汗湿重衫。他缓缓站直身体，思忖半晌之后，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奉到萧璟眼前。金光璀璨，雕工精美。正是因为它，宋进一班人才对秦清深信不疑。

　　“此钗是王府之物，那位……”事到如今，吴庸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秦清了，犹豫半天，含糊了过去，“她将此物交予小民，作为印信……”

　　萧璟看着那只熟悉的金钗，心中一阵刺痛。想起秦清平静而哀怨地说着“钗不离身”的情形，不禁想要将它一把夺过，狠狠地掼在地上。胸口堵着一团怒气，还有无尽的悲愤：清，你可曾对我说过一句真话？！他想狂笑，想痛哭，但最终什么也没做，连面上的神情也未有波澜。

　　“她既将之赠你，你便留下吧。”他没有去接金钗，连目光都已移开。

　　吴庸有些错愕，他并未提及秦清将金钗相赠之事，宁王为何会知道？可他万万不敢将这疑惑问出口的，只是嚅嗫道：“小民铸下大错，殿下不仅不罚，还如此厚赐，这、这……”

　　“你不必再辞，便算本王赏你仁勇好了。”萧璟打断他，似是疲惫至极，轻微地挥了挥手，“回你医馆去吧。” 吴庸见他似有不耐，噤声不敢再言，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悄然离去。

　　汤槐跟着萧璟来到南院，见他拿出厚厚一叠白纸放在桌上，知是要画拿人用的肖像，急忙替他研墨。萧璟一言不发地坐下来，将笔头蘸满墨汁，然而提笔容易，下笔千斤，秦清的一颦一笑生动地跃进脑海，握笔的手渐渐颤抖，越来越剧烈。

　　这是他第一次为她画像——从前他提过无数次，她都以各种理由推拒了。她……是为了将一切都带走吗？竟连思念的凭借都不愿留下？如此决绝、如此狠心！一丝恐惧忽然攥住了他的心：他，真的能将她找回来么？

　　萧璟将笔狠命地掷了出去，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头，笔头撞在墙上，拉下一道长长的刺目的痕迹。汤槐大惊失色，噤若寒蝉，不敢妄言一字，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萧璟低沉的声音从手臂下闷闷地传出：“去隔壁唤钟琴回来。”

　　钟琴跟了他这些年，书画上受了不少熏陶，虽画不出令人赞不绝口的杰作，但几幅人像还是没有问题。画第一幅时略有些艰涩，后来便越来越顺手，大半个时辰下来，萧璟卧室里已摊满了秦清的肖像。站在房中，无论他将目光投向何处，总能看到她清丽的容颜。画像上的人儿一个个像是都望着他浅笑，含着似真还假的柔情，他甚至可以听见她清柔的话语。

　　”好。“她说。大雨滂沱，他们站在桥上，她在他怀中轻轻点头，说”好“。

　　萧璟忽然发疯一般地冲了出去。汤槐再次大惊，如此状况，实在不是他擅长应对的。“汤太守，这里已有近二十余张画像，该暂时够了，先送去城门吧，余下的只能劳您尽快找画师了。”钟琴匆匆放下手中的笔，“殿下将人全遣走了，现在孤身一人，小人得赶紧跟去。”汤槐自是连忙称好。钟琴跑到门口，又忽然回头，“汤太守，此事还请勿要声张！”

　　汤槐虽不明就里，事到如今也猜到几分，立即点头，“我醒得，绝不会令殿下难堪。”钟琴道了谢，转头就跑出了客栈，然而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子的功夫，萧璟已没了踪影。他在街上发足狂奔，惶惶然地直找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结果，抱着侥幸之心回到客栈，仍旧落了个空。

　　萧璟不在客栈，但寻人的侍卫和捕役都已回来复命了。所有人两手空空，垂头丧气，他们搜遍了方圆几里，秦清踪影全无。汤槐得了消息，急忙将府衙的两百多名衙役全部派出，命他们连夜搜捕，但钟琴却是愁眉不展。萧璟究竟去了哪儿？找到他后，又要如何将坏消息告诉他？

　　钟琴知道，事发萧璟能在狂怒中勉强维持沉着，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认定秦清不可能跑远，封了城门更可保万无一失。然而如今看来，事情好像没那么容易……殿下下午已有些失控，若是寻不回清夫人，他会变成什么模样？这个想法令钟琴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