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天下之沉浮篇》青池

22、竹钗

　　第二日早上醒来，雨已经停了，院中落叶掉了一地，远远望去，湖中的荷叶也被打得有些残败。但是天气却没有转凉，空气中仍然浮动着燥热，让人稍微走两步路头上便闷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萧璟与秦清没有出门，如前几日晚间一般，在窗下对弈。这些日子以来，秦清总有些心绪不宁，可是今日却十分专注，思虑良久、落子慎重，整整一上午下来，才堪堪下完一局。一番清点下来，秦清输了一子。

　　“看来清是打定主意要赢我了。”萧璟凝视她显得失望的神情。

　　“既是对弈，自然要全力以赴，若是妾身敷衍将就，公子岂不是会觉得无趣？”

　　“你悟性惊人，恐怕要不了多久，我便要做你手下败将了。”

　　”一子之差，天壤之别，妾身有自知之明，公子不必太过自谦。“下棋同登山一样，登得越高，越接近顶峰，便越难前进一步——其实万事万物都是这个道理。秦清默默看了会棋盘，轻叹一声。萧璟眉峰微动，凝视着她，没有再说话。

　　午膳在安静中度过，秦清与萧璟各怀心事，沉默地吃着饭菜，桌上只闻偶尔几声筷子与碗盘接触的细响。钟琴垂首立在一旁，心里暗自打鼓，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

　　午休也有些潦草。闷热的天叫人犯困，街上的叫卖声低了一些，连知了也静了下来，萧璟和秦清却都没有要躺下睡会的意思，萧璟在桌前批着史迁送来的公文，而秦清则倚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阳光渐渐变得不那么刺眼了，秦清突然站起身来，说要出去走走。

　　钟琴望了望天边渐渐聚起的乌云，“清夫人，看样子下午恐会下雨，还是待在客栈吧，明天当是个雨过天晴的好天……”

　　“一时半会下不起来的，”秦清也看了看窗外，秀眉微蹙，“这两日本就闷热，老待在屋内更难受，不如出去走走，湖边好歹总有点风。”

　　钟琴看着天色，却没有这么乐观，正想着该怎么继续劝，萧璟突然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钟琴，去取两把伞来。”然后走到秦清跟前，“走吧。这次出来就是带你散心，别为这点小事不高兴。“他的指尖抚过她的眉毛，停在眉心，将它轻轻抚平。秦清不禁呆了呆，低下头，缓缓走了出去。

　　站在客栈外宽阔的长街上，秦清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昨日李瑜消失的方向，轻轻垂下眼，向反方向而行。几日来，他们多在湖岸徜徉，或畅游于名山古刹之间，却不曾好好留意过街景人情。今日因不远行，三人沿着长街漫步，见着各色商铺摊贩，听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倒也饶有兴致，一时也没急着向湖边走。

　　秦清看着听着这样的场景，渐渐有些入迷。有多久不曾这般自由自在地逛过街了？她几步一停，拿起小摊上的小物件爱不释手地把玩，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建康的日子。那时候，她怀里揣着刚发的工钱，沿着朱雀街轻快地走，精打细算着怎样把她与李瑜的小窝布置得更加温馨，使他们的小日子更加舒适；那时候，身边的一切琐碎嘈杂，却岁月靖好。她的脸上漾起一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恬淡的笑意。

　　萧璟一直在身边看着她，从未见过她脸上有这样的笑容，令他有一瞬间的怔忡。她清丽的容颜因这个笑而焕发出异样的光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可是清澈的双瞳却带着迷惘和悲伤，那悲伤浅淡却绵长，似要将他的心也缠绕。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目光倏地一黯，心里一阵闷痛，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涌动着，没有见过的人，断断无法相信，一个人的眼里可以同时蕴藏这么多复杂而浓烈的情感。

　　秦清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心头陡然一惊，醒过神来，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东西放回远处，冲小贩抱歉地笑笑。

　　空气越来越闷，天色渐渐阴沉下来，眼见大雨将至。摊贩们纷纷开始收拾东西，不到一刻工夫，已散得七七八八，附近只剩三两个家住得近的年轻小贩，仗着手脚麻利，还想拖延一会，趁机多做成两笔生意。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在他们之中显得格外醒目。她的布衣布裤已被洗得发白，上面缀满了补丁，此时正守着一个地摊，东张西望，满脸的犹豫。儿子自几年前进京赶考便没了音信，留下儿媳与孙儿与她相依为命；儿媳替人洗衣挣钱、收入微薄，她年迈做不了那些体力活，只得守着这一方小摊，希望能帮衬一二。厨房的米缸快要见底，她却已好几日没有生意，想学着几个年轻人多逗留一会，又怕反遭大雨浇坏货物，不由手足无措起来。

　　秦清的目光在街头一转，缓缓朝她走了过去，直到摊前才停下脚步。一张已看不清原色的地毡平整地铺在青石板地上，上面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数十件女子的饰物，做工算不得上乘，却无不清爽秀气，擦拭得一尘不染，足见制作人的心血。老妪隔着地毡看见来人，先是一喜，待看清秦清精雅的装扮，又立刻露出失望之色——这些尊贵的夫人小姐，从没人正眼看过她做的粗陋玩意。

　　可是秦清站了片刻之后，却在她的小摊前慢慢地蹲了下来，伸手小心地拣起一件细小的物什。一根紫竹的发钗，打磨得入手细滑，但式样十分简单，钗头镶着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珍珠。老妪望了一眼秦清头上晶莹通透的玉钗，再小心地看看她的脸色，想起那些奚落嘲笑过她的有钱人家的女眷、丫鬟，紧张得鼻尖冒出汗来。

　　秦清却对她微微笑了起来。“大娘您的手真巧，这钗真好看。”她的手轻轻抚过被老妪抹得铮亮的钗身，“可以将它卖给我吗？”老妪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秦清伸手招过钟琴，问她：“一两银子够吗？”

　　看见钟琴急忙拿出钱袋掏银子，老妪这才回过神，连连摇手，“不用不用，只要七十文！”钟琴听了她的话，捏捏袋子里的铜板，见秦清没有发话，又捏捏碎银，想了想，将银子拿出来，递了过去。

　　老妪的手伸到空中，在即将碰到银子的一刹那，顿了一顿，又咬牙又缩了回去，“小玩意不值这么多钱。多谢夫人的善心，但是老婆子不是讨饭的，不能白白多收你钱！”

　　秦清微微一怔，见惯了趋炎附势，没想到眼前一名不起眼的穷苦妇人却守着气节，心里的一点怜悯之心不由都转为了敬佩。心念一转，她回头对身后的萧璟浅浅一笑，“公子，你看这钗可美？”

　　萧璟上前一步，接过紫竹钗，细细翻看了一会，轻轻颔首，“材质普通，但色彩润泽、式样简约、做工细致，算得上是佳品。”

　　“可不是？”秦清展颜一笑，拿回竹钗，对老妪笑道，“公子向来眼高于顶，连他都说好，可见是大娘过谦了。”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摸索着将发钗往发髻上插去，因为没有铜镜，手感微微偏了一点，眼看钗尖就要扎到头顶，握钗的手忽然被萧璟握住。“小心。”他在耳边低语。秦清一怔，已被他轻轻掰开手指，将钗取了过去，本能地抬头，正望进他幽深的双眸，心里微微一颤。

　　他一手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扳转过来，一手将紫竹钗细心地簪入她的发髻。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与她隔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拂着她光洁的额头，激起一丝酥麻的感觉。她的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中，心里有些发紧，不自觉地动了一下，鬓角从他的唇边擦过，几乎可以感到他微凉的嘴唇。她的身体蓦地僵硬。

　　绝美的男子温柔地替娇美的女伴簪钗，这一幕绮丽动人、缱绻情浓，街上的人不多，却没有一个不望着他们，瞠目结舌。感觉到四下投来的意味各异的目光，秦清的双颊火一样地烧了起来。萧璟却如毫无所觉，指尖从她的头顶滑落到耳畔，挑起一缕散落的鬓发，替她别到耳后，轻轻抬起她的下颔，深深凝视，“真美……”他如叹息般地说出那两个字，目光灼热。秦清被他看得心里一慌，躲闪着垂下了眼睛。

　　“这紫竹钗清净素雅，与你相得益彰，竟真比那金玉之物更适合，”萧璟轻叹，“从前在府里，倒看不出清的眼光也如此不俗。”

　　秦清垂着眼没有接话，半晌之后，转头对那老妪道，“大娘您看，这钗确是物有所值。我寻觅好久才寻到这么一支心仪的，您虽不愿多收钱，我却不能亏负了它，所以您千万别再推辞了。”

　　老妪仍在犹豫。秦清将碎银从钟琴取过塞进她的手里，“就快下雨了，赶紧收摊回家吧。您再这么推辞下去，一会儿货品遭了雨水，我这一两银子怕就不够赔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那老妪如何看不出她这些借口，只不过面对这样诚恳的好意，再想起家中的窘境，继续推脱便是不近人情了。她终于将碎银揣进怀里，抖抖索索地卷起了地毡，临走的时候，重重地握了握秦清的手，“闺女，好人有好报，菩萨会保佑你的。”

　　“但愿如此。”秦清有些复杂地笑了笑，目送她颤颤巍巍地走远。

　　“公子，清夫人，就快下雨了，可是要回客栈？”钟琴在一旁问道。

　　萧璟看了秦清一眼，“看样子，清怕是还未尽兴。”

　　“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过，‘晴湖不如雨湖’？”秦清也不否认，仰头望着越来越晦暗的天色，“昨日的雨来得太晚，令人遗憾，今日既然有幸遇上，岂能白白错过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算是过渡吧，下一章起，清就要开始她的逃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