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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擦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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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余杭已住了四日,秦清仍然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白日里,萧璟同她四处游玩,随兴而至、随兴而归,信步悠游在如画风景之中;夜间便在卧室窗下品茶对弈,一抬头便可望见美轮美奂的月下湖景。若不是心有牵念,这样的日子,确是胜过神仙。
对于那天她表现出不小兴趣的“西湖十六桥”,她却找个各种借口避了开去。她恨不得马上见到李瑜,可是却不敢忘了身边寸步不离的萧璟。他们二人若是碰见,萧璟会有怎样的反应,李瑜又将会如何?她简直不敢去想。
可世事就是那么奇妙,苦苦追求的事物往往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当你千回百转,寻之不得,战战兢兢想要躲开的时候,它却偏偏从天而降。
日影西斜,这一日秦清与萧璟再次尽兴而归,徐徐而行,一个街口外便是揽月客栈了。玩了一天,虽说闲散,秦清还是露出了一些倦容。“累了吗?”萧璟轻轻揽着她的纤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侧,省一些力气。秦清轻轻“嗯”了一声,没说话,萧璟伸手捋了捋她耳旁微乱的秀发,“那我们明日便在客栈休息一天,你觉得如何?若是怕玩不尽兴,便在余杭多耽几天——吴郡那边有史迁,我晚几天回去没有大碍。”
秦清惊讶地抬头看他。他说的并非实情,事实上,封地的军政权力才刚交接,诸事待理,千头万绪,尤其因为梁皓盘踞多年,遗留下了许多隐患,牵涉深广,不少须得他亲自定夺。事实上,詹思元曾竭力反对此时余杭之行,而萧璟从离开吴郡至今,史迁送来的公函便没有断过。
“本公子沉溺美色,不务正业,这可是天下皆知的事,清为何这样看我?”萧璟唇角轻扬,一把将她搂紧,“陪佳人游赏美景,流连忘返,乃是理所当然。”他嘴里开着轻松的玩笑,看定她的双眸却漆黑幽深。
此次余杭之行一路微服,并无几人知晓,遑论天下人?——秦清没将这句话说出来,却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感觉到他牢牢握在腰间的手掌的温度,心里有些发慌,目光在空中胡乱地游移,冷不防一个麻衣如雪的身影猝然闯入视野。
李瑜正夹着几卷书册,匆匆向南行来。
秦清呆呆地望着他,整个人如被定住,半点不能动弹,双眼不自觉地睁大再睁大,一眨也不眨。他清俊如昔,只是稍稍瘦了一些;头发长长了,整齐地束在布巾下,不再像以前那样伸出一些发茬子,看上去更文雅得体了;俊容沾染了风尘,仍有青莲般的秀致风骨,却不再如从前般清透无垢,隐隐罩上了一层哀伤与失落。
他低头看着路面,所以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他的眉峰微微地蹙着,却让她清晰地读到丝刻骨的疲惫,让她的心在瞬间痛得缩作一团。
刹那间,她想放声尖叫,想大哭,想大笑,想拼了命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他,永远再也不要放开。可是,灵台还残存着最后的理智,将她狠狠钉在了原地。激狂奔涌的情绪砰然撞击着凝然不动的身体,几乎将她活活撕裂。她贪婪地望着他,望着他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生怕错过一分一毫。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一眼,万年。
千载岁月在她的世界奔流而过,而红尘现实却仅仅弹指一挥。被她注视着的李瑜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她的心蓦地大震,想也不想地飞快低头,转身,慌乱中撞到路边的一个小摊,上面的货物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萧璟察觉到她的失常,惊讶地问了句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没头没脑地蹲下身子,缓慢地开始拾捡被她撞落的东西。她将头埋得极低,没人看得清她的面孔和神情。后面的钟琴急忙走上来,想要帮忙,萧璟却先他一步弯下了腰去,默默地接过她抓在手中,已渐渐有些拿不下了的那些东西,递回给摊主。
那摊主本来颇有怒色,但见他们衣饰精贵,一时没敢发作,现在见到这种情形,气也消了,客气了几句,接过东西,整理起摊子来。李瑜从旁边走过,察觉到这样的动静,也自然地看了过来,不过他才刚刚转头,便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李公子!我们总算找到你了。”
李瑜循声望去,竟然看见画儿与何窈。何窈脸泛红晕,被画儿拉着一路小跑过来,站在他跟前,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话。画儿却大声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在这儿等了整整两天,终于将你等到了。”
“你们怎知我会路过这里?”
画儿得意地笑了笑,“全靠小姐聪慧。她知道公子你刻苦攻读,必会找地方借书,前面的天水书阁藏书数十万卷,可谓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公子到了余杭,岂会不来?”
李瑜看一眼红着脸不说话的何窈,再看看她们身后,“你们两人……自己从吴郡过来?”
画儿点了点头,“所幸这次虽没公子同行,却也没遇到上次那样的恶徒。”她们两名弱女子,第一次单独出门,赶了这么远的路,待在一个无亲无故、完全陌生的地方,心中说不出的紧张、无措,在找到李瑜的那一刻,才终于放松下来。画儿忍不住一脸的欢喜之情,拍掌笑道: “无论如何,总算找到你了!”
”你们专程来余杭找我,究竟是为了……“见她们风尘仆仆地寻来,李瑜也猜到几分,但终究还是不得不问,因为怕她们难堪,措辞时便有些犹豫,谁知何窈脸上的红晕却反而淡了下去,变得有些发白。
画儿的脸色却有几分不忿之色,“几日之前,京城来了人,要将小姐带回去,说是老爷已将小姐许配给……”
“不,那些其实都不要紧,”何窈突然打断画儿,轻声而坚定地道,“是窈儿思念公子……自公子带病离去,窈儿昼夜牵挂,寝食难安,想着与其受那样的煎熬,还不如……这才央了画儿陪我前来相寻。”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得后来已是细若蚊蝇,但既已横了心,竟坚持着讲这番话讲完了,只是整张脸又再次涨得通红。
李瑜也不由得愣住了。虽说早已明了她一腔痴情,但她素来矜持害羞,突然一番单刀直入的表白,太出人意料,令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何窈自己也不相信竟真的说了这样的话,说完之后又羞又怕,见李瑜沉默不语,心脏更是砰砰乱跳。自见到京中来人和得知秦清与萧璟来了余杭,她便没睡过一个好觉,偷跑出来后更是每时每刻都在担惊受怕,心弦一直紧绷着,不曾有片刻放松。今日天气十分闷热,整天的苦等早就令她娇弱的身体不堪重负,这番大起大落的情绪便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李瑜欲言又止的目光下,何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忽然晕了过去。
“何小姐?”李瑜大吃一惊,急忙将她扶住,见她双眼紧闭、面无血色,连连唤了几声,仍然没有反应。
“小姐连日来忧思过度,恐怕是病倒了!”画儿急道。
“忧思过度?画儿姑娘,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都什么当口了,不赶紧找大夫,还问这些?!”有些事情不能告诉李瑜。画儿眼珠一转,一把接过李瑜手中的书本,指着远处,“快,我记得那边好像有家医馆!”
李瑜纵然再是决心不与何窈继续牵扯,见她为他长途跋涉而来,眼下又不省人事的样子,终究不忍。何况眼下人命关天。画儿已经走出了两步,又回头催促,他只得在心里叹息一声,默默地将何窈抱了起来,快步跟了上去。
秦清拾起最后一件掉落在地的东西,缓缓站了起来,身体轻轻一晃。萧璟弯腰想要扶她,手指刚刚碰到她的手臂,她突然猛地向旁边一闪,躲了开去。萧璟伸出的手落空,不由得意外,慢慢站直身体,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秦清意识到自己失态,想要掩饰,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脸色有些僵。
“究竟怎么了?”萧璟没再伸手过来,却细细审视着她的面孔,“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没事,大概是天气太闷热,有点中暑,回去歇一阵就没事了。”秦清低着头。她竭力想要露出平淡的神情,但仍有一丝不自然。萧璟看在眼中,立刻知道她在说谎,不过却并未追问,只是深深看她一眼,思忖半晌之后,心里突然一动,掉头看向刚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男女,若有所思。
察觉到他这个举动,秦清心里骤然一紧,连呼吸也几乎停滞。此刻的她看不见、听不到,却像有一对脚步一下下重重踏在心上,整个世界都仿佛消失,脑海里只余下一道清瘦的身影,渐行渐远。她想要豁出一切去交换再多看他一眼,却只能狠狠忍住。她终于令自己的表情完全平静下来,,缓慢而从容地朝客栈走去。
跨进客栈的瞬间,她微微偏过头去,装作不经意地朝来时的方向一瞥,然而那个熟悉的、午夜梦回时令她思念若狂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尽管早已料到,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坠落,好似从万丈悬崖踏空,所有的力气都使不出,只余无尽的虚空和恐惧。萧璟在身旁静静地望着她,幽暗的双眸里流转着难辨的情绪。
是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秦清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望着窗纸一次次地被闪电照得雪白,老树的暗影被风雨吹打得东摇西摆;呼呼的冷风从门缝往里猛灌,吹在皮肤上,迅速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湖水被大雨打出无数的涟漪,来不及漾开便已支离破碎,她静静地听着,心情却比那雨湖更加凌乱。
暴雨渐渐转小,却始终没有止歇,直到她有了朦胧的睡意,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无论如何,她总算亲眼见到了他平安无事,秦清想。缓缓地阖上眼帘,她的嘴角露出丝淡淡的笑容——她,也快到离开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