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天下之沉浮篇》青池

16、借机

　　秦清本就没有睡意，此刻更是心里一个激灵，整个人完全清醒，飞快地扫一眼里间的萧璟，隔着木制屏风，隐约可见他的脸朝着墙壁，像是睡得正沉。目光再转回来，窗外的人影微微一晃，窗纸动了动，忽然多了一个小孔，一根拇指粗的细竹筒无声地伸了进来。

　　秦清心里蓦地一凛。莫非这就是迷香？！借着房内的月光，她看见竹筒的前端真的有烟雾漫了出来。她本能地想要开口叫人，可是才微微支起上身，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又悄悄地躺了下去：或许，这是她逃走的契机！

　　迷烟一点点地飘出来，来人的手很稳，而且很有耐心，到现在都未曾惊动隔壁的钟琴和附近的暗卫，显然不是初出茅庐的小贼。秦清的心渐渐地提了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忆起晚饭时感觉到的那两道诡异的目光，手心微微出汗。眼角扫过一动不动的萧璟，身体忽然僵了一下：万一她猜错，来人的目标不是她，而是他呢？

　　发热的头脑慢慢冷却下来。她很轻地拉过手边的薄毯叠了几叠，紧紧捂在口鼻之上，尽可能地放缓呼吸，再将早前摘下放在枕边的金钗悄悄握在手中——以前她偏爱紫玉和白玉发钗，但从那日被掳之后，她随身总带着这只金钗，不为它的珠光宝气，只为它的钗尖格外锋利。脚边的高几上有个做工粗糙的大瓷花瓶，秦清暗暗留意了一下，确定只要一伸腿就可将它踢翻在地，花瓶摔碎的声音足以惊醒整层楼的人。

　　迷香已燃尽，竹筒从小孔中轻巧地滑了出去，窗外的人影一闪，不见了。一眨眼之后，有一样轻薄的东西从门缝中滑了进来，房门背光，秦清看不真切，但能隐约看到门上的木栓正在慢慢移动，片刻之后，发出极轻的一声响，房门被人缓缓推开。

　　秦清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攥着金钗的手又紧了紧。一个细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将房间环顾了一圈，似感到颇为满意，点了下头，飞快地向她奔了过来。

　　见他手中并无任何武器，秦清暗暗松了口气，抬眼再去打量他的样貌。来人转眼已到了她的跟前，一束月光正好投在他脸上，青光一闪，秦清已看得分明，那人脸上竟带着一张极其狰狞的金属面具，乍然见到的一瞬间，惊得她几乎叫出声来。

　　那人根本未曾想过猎物会不被迷昏，奔至近前也不察看，毫不停留地伸出双手便像秦清抓来。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知已做过多少次。

　　眼看来人的手指就要挨到秦清的身体，房中忽然有银光一闪，来人反应极快，眼角余光刚刚察觉，上身便是一个后仰，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从屏风镂空处穿出，激射而至，堪堪擦过他的鼻尖，“笃”的一声cha入他后方的墙面。

　　来人直起上身，背心已惊出了冷汗。若非今夜月色明亮，剑身反光令他提前警觉，此刻他的脑袋已被洞穿。更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屋内大床上原本睡得死沉的萧璟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但他终究不甘心一番功夫付诸东流，见萧璟双手已空，猛地一下抱起秦清，夺门而出。

　　来人果然准备充分，秦清记得之前上楼时走道尽头的窗户已上了栓，然而此刻却大敞着。来人抱着她直奔过去，毫不停留，穿窗而出。此处是三楼之上，原本跳下去非死即残，但这扇窗外却有一棵百年老树，高大茂密，一根粗壮的树枝几乎伸到了窗前。来人跃上老树，借着树枝几个跳跃，稳稳落到地上，百忙之中回头一看，萧璟已到了窗边，当下拔腿就跑。

　　秦清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极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咬紧牙关，绝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声响。事到如今，她已证实了早先的猜想，想到此人所为何来，又是恶心又是害怕，手里的金钗一刻也不敢放松。此人的脚下功夫果然如传闻中一样了得，负着一人仍然跑得飞快，秦清听得耳边呼呼生风，心里的希望又燃了起来。

　　然而那人心里却在叫苦不迭。他虽然武功稀松，却一向自负轻功无敌，奔出这一程，原以为早已将公子哥模样的萧璟甩掉，岂料自信满满地回头一看，对方竟只落后了数丈，而且身后不知何时还多出了十来名身形矫健的男子，一望便是久经训练。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物，已足够晦气，更糟糕的是，抱着一个大活人跑了这么久，他的力气已开始不继。

　　失手纵然丢人，失命可就太亏了。这人一番计较，决定忍痛割爱，脚步稍缓，便要将秦清扔到一旁。谁知他的手腕才刚刚一用力，脖子上便突然一阵刺痛，怀里传来女子极低的声音，“不许松手，继续跑！否则……”女子的声音没再继续，但他脖子上的痛却忽然加剧，有液体缓缓流进领口，“否则”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昏迷的“猎物”突然说话，本已惊得他魂飞魄散，结果她不求脱身反而倒过来要挟他，更令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噩梦。可是眼下他没有机会停下来掐一把大腿，手中有沉甸甸的烫手山芋，身后有气势汹汹的追兵，他只觉得后悔莫及。脚下半点不敢怠慢，心情却随着力气的消耗愈发焦躁，满脑子都在盘算怎样将秦清甩掉。

　　颈上又是一下剧痛，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要胡思乱想。你逃不掉自然秋后处斩；但若再想着将我扔下……那便秋后也不必等了。”

　　那人百般无奈，只得咬牙狂奔。他素来夜间作案，且计划周密，被人如此追捕还是头一回，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一直沿着大道狂奔。眼看不远前就是镇口，出去之后便是一望无垠的农田，根本不可能有藏身之处，秦清忍不住低斥一声：“你往哪跑？”那人怔了一怔，听她喝道“左转！”目光本能地随之望去，只见不远有个巷口，心里一动，恍然清醒过来，拔脚冲了进去。

　　来凤镇的巷子不如京城般繁密，但也岔路不少，那人抱着秦清七弯八拐，约莫盏茶工夫，已不见身后追兵。他松一口气，精神顿时一懈，立即感到脚下虚浮。他带着面具，秦清无法瞧见真容，但借着月光，却将他湿透的鬓角看个清楚，再加上沉重的喘气声，心中暗道不好。

　　“你在镇上的藏身之处呢？”见他沿着一道道矮墙勉力而行，秦清问。

　　“没有。”那人的声音颇为丧气。

　　秦清听他声音很是年轻，不由有些意外，“那你本打算如何将我带走？”见那人再次犹疑起来，半天不肯开口，手上一用力，冷喝：“说！”

　　“我有马寄在客栈！”那人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方才没来得及……”

　　“你为何不将马先牵到树下？”

　　那人没想到秦清会这么问，又犹豫了一下才不情愿地道：“那只是后路……”想起他后路对他来说一向都只是个谨慎的习惯，谁知这次不仅用上了，还弄到走投无路，语气里流露出十二分的沮丧。

　　“后路？”秦清略一沉吟，立即意识到不对，“这么说你根本没打算将我带出客栈？”

　　被她这么一问，那人明显吃了一惊，没吱声。这样子在秦清看来便等于是默认了，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由得厌恶痛恨之极。那人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面具下的表情也变了，似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之后还是保持了缄默。

　　秦清也没有心情再深究下去。眼下的情形，此人即将力竭，回客栈取马只会惊动更多的人，他们已不可能离开来凤镇。来凤镇说小不小，但其实也不过数百间屋舍，他们能藏身之处更是少之又少，接下来只能等着萧璟瓮中捉鳖。

　　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那人又穿过了两条窄巷，在两扇虚掩的院门前停了下来。他被秦清提醒之后倒是想起要寻找藏身之处了，这时凑到门缝张望了几眼，见里面果然是个无人的废院，心里一喜，立刻踢开门走了进去。

　　秦清蓦然想起元宵之夜被萧璟追入陋巷的情形，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本能地便想阻拦，可是再一转念，又不由得嘲笑自己。事到如今，难道还指望逃走？何必多次一举？眼下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不让萧璟将刚才之事疑心到她。

　　这个院子荒弃已久，野草丛生，几个房间木门蚀落、窗页残破，瓦不遮顶，月光将房内照得一清二楚，那人抱着秦清走各个走了一趟，大失所望。原本他是想找一个隐蔽之处，也不介意房屋破旧，却发现里面连家具都被搬空，任谁到来都可一览无余。

　　“放我下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间，秦清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动作要慢，莫乱动，别打歪主意。”

　　他依言而行，感觉到尖利的金钗片刻不离他的脖子，松手的时候动作稍微大了一点，钗尖的力量立刻加大，好不容易凝住一点的的伤口立刻又流出血来，不由苦笑一声。

　　秦清眼里划过一丝杀意。她不能任这人落入萧璟手里供出她来，也不愿放他离开，明知这人作恶多端，怎能放他再去残害无辜。手心的汗弄湿的金钗，有些打滑，她使劲地握紧，暗暗咬牙——只要使劲向前一送，所有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然而杀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已见过无数的血腥和杀戮，当一个人的血管就在手下，当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一下下的跳动着的生命，她怎么也做不到亲手去结束它。而且她隐隐感觉到眼前之人不似一名十恶不赦之徒，尽管这很可能是她在为自己的临阵退缩着找借口。

　　那人被她这样盯着，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知道追兵将至，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拼命寻思脱身之计。可惜秦清看上去虽然弱质纤纤，手上却毫不含糊，异常锋利的金钗紧紧抵在最让人胆寒的位置，让他连脖子都不敢乱动一下。

　　“我可以放了你。”秦清忽然道。

　　那人一愣，目中迸出狂喜的光芒，但他也不傻，听她话中之意明显还有下文，又警觉地问：“有什么条件？”

　　“如果我放了你之后，你还是失手被擒，关于我的事你不可以提及只言片语。”

　　“这个容易，”那人想也没想便要点头，可一转念却又顿住，“那若是你稍后又引了人来追呢？而且……”他有些怀疑地看着秦清：“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也不一定。”

　　“我若想让他们抓你，什么手脚比得过直接摘了你面具？大元想抓你的人不少，画像一出，任你插翅也难飞！”

　　“那是因为你不傻。你若看了我的脸，你放过我，我还不敢放过你呢——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他已从秦清的言语中猜出了她的顾忌，知道彼此都有把柄，立时心也定了、气也壮了，伸手指指脖子，慢悠悠地道：“不说别的，就你给我戳出来的这伤，我怕十天半月天也好不全，你要过两天想起来把这特征告诉他们……”

　　“难道我就不怕你毁约？”秦清气得柳眉倒竖，“你看来也不像什么守信的人，我若出卖你，你还会不供我出来？”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偏偏就是一言九鼎，”那人嘿嘿一笑，“你的要求我不答应。你要真担心，不如赶紧放了我，我逃得远远的，你的秘密自然安全得很——我总不会傻主动找上门去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萧璟的人随时可能找来，秦清心中挣扎半晌，一咬牙道：“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迷药？”那人没想到她会忽然换了话题，问起这个，一愣。秦清低喝：“快拿出来！”

　　那人吓了一跳，果然立刻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药包。秦清单手接过，抖开，见到一堆白色的粉末，立刻又问：“一人份是多少？多久生效？”见那人又是一愣，手上立时一紧，“快说！”

　　那人赶紧比划一下，“差不多小指尖这么多，一炷香生效。”

　　“这么久……”秦清微露失望之色。

　　“这已经很快了！要知道普通的迷药……”那人说了一半，想起身怀这些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好夸耀的，自觉地住了嘴。

　　秦清让他挑出一撮药粉放在她空着的那只手心之后，收回金钗，冷冷道：“他们随时回来，谅你现在也不敢再动歪念。”

　　那人脖子上豁然一松，终于可以尽情呼吸，当下痛快地吸了口气，再长长地吐了出来，嬉笑一下，“多谢多谢。”

　　“你走吧。”秦清面无表情。

　　那人不以为忤，笑着拱拱手“后会有期。”转身就走。他甩掉了秦清这个大包袱，再不用担心会被抓住，心情大是愉悦，连带着觉得身轻如燕，一眨眼便到了院门口。谁知刚要拉开大门，又突然被秦清叫住。

　　“你能否做到不惊动他人，潜回客栈？”秦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什么？”

　　“他们现在应该只留了两三人在客栈，对你来说应该不会太难。你若相信自己有这个能耐，最好马上扔掉面具，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为什么要自投罗网？”那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似觉得有些滑稽。

　　“你不要忘了你的马还在客栈。”

　　“那又如何？我可以再买一匹。”

　　“马在客栈，人却失踪，等于不打自招，”秦清直直地凝视着他，“想必你投店时是没戴面具的吧？”她看着他刹那收起了漫不经心的姿态，缓缓地说道：“掌柜和小二通常特别善于记认人脸。”

　　那人浑身一震，忽然深深看她一眼，一言未发，掉头就走。“等一等！”秦清突然又将他唤住，一字一顿地道：“今日之后必有人对你严加搜捕，我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久走夜路必撞鬼，今夜只是一个教训，下一次，你不会再这么幸运！”

　　那人回身看着她，听她说完，始终一声不响，隔着面具，秦清看不见他的神情。半晌之后，那人猛地拉开院门，身形一展，眨眼没了踪影。

　　秦清目睹他消失的衣角，心里不禁自嘲。若是几句恫吓就能让人弃恶从善，这人世间哪里还会有罪犯？她的自私终究要祸害其他无辜的女子。这几句话，究竟是劝诫别人，还是安抚自己那越来越麻木的良知？

　　秦清呆呆地站了一会，走上前去将木门再次虚掩上，然后回过头，飞快地奔向院里那废弃了的厨房。早先那人在此巡了一圈，她已看出了整个小院里唯一的容身之所。即使绝望，也总还要最后赌上一把。

　　夜色正深，万籁俱寂。月光从破陋的房顶投入，照出厨房土灶下空无一物。空间窄逼，但勉强能容一人，秦清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再拉过几个破落的物件勉强挡住灶口。她的整个身体都蜷了起来，几乎不能动弹，脖子艰难地扭着，只能固定看着一个角度。在目光能及的那一小块墙面上，由从前被烟熏出的奇形怪状的暗影，在静夜中如张牙舞爪地鬼魅。秦清的身体瑟瑟地战栗起来。

　　手心里是方才要来的药粉，被她攥得死紧，一点也不敢洒落。不管那人有没有骗她，是毒药还是迷药，她都只能相信这一次。她本来还心存一丝侥幸，想等到确实有人找来之时才服下迷药，可是问过生效时间之后，却只能生生斩断这个念头。她必须做出选择。或者说，她没有选择。

　　将金钗上的血迹擦净，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秦清出了一会神，忽然将药粉狠狠地送入口中。接下来，再没有什么她可以做的了，只剩下等待——等待希望破灭，等待奇迹降临，等待意识一点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