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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落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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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无边的黑暗终于结束了,额上一阵冰凉,阖着眼皮,秦清感觉到明亮的天光。宣判的时刻,即将揭晓天意的答案,是仁慈或是残忍。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到完美的脸。熟悉的五官此刻写满了焦虑,微乱的鬓发、疲惫的神情和眼里满布的血丝,将所有倜傥风流都化作狼狈,从而显出几分陌生来。秦清的心缓缓地向深处沉了下去。
然而他的表情却一下子松弛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望进她睁开的双眸,低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因早先的太过惊惶而残余几分暗哑。秦清的心滞住,好像刚跌倒谷底,便又被人接在手中,狠狠地揉搓了起来,又痛、又酸、又胀。
这里是望云客栈,她正躺在被劫时所睡的小床之上,什么都没变,昨夜的一切就像一场奇异的梦境。她揉揉脑袋,坐起身,露出迷茫而又歉意的神情,问:“我又睡过头了吗?”
“你……什么也没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秦清不解地皱了皱眉,低头看见自己满是烟灰的衣裳,似是吃了一惊,“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萧璟犹豫了一下,正思量着该从何说起,门外忽然响起急而重的脚步声,一抬眼,钟琴已跑了进来。“查得如何?有没有找到可疑之人?”萧璟急问。
“没有,所有住家、客栈、酒楼、茶馆、青楼全都盘查过,无一个可疑之人。镇长已派了人巡查,并守住了镇上的几个出口,但是……”钟琴顿了顿,表情有些不安,“来凤镇外来人不少,多是歇脚过夜的客商,他们行路匆忙,卯初就几乎都继续上路了,南来北往的都有,眼下辰时已过,实在再难追回。”
“这间客栈呢?”萧璟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因为殿下吩咐过那人极可能就藏身此间客栈,所以查得也格外严,可惜仍然一无所获。到我上来之前,已走了五十六人,最早的动身已近两个时辰,最晚的也都有小半个时辰了。”钟琴垂着头,掩不住地沮丧。
萧璟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让镇长替本王传令至各级府衙,命他们即刻张贴告示,让有女子的人家小心防范,同时缉得此人,悬赏……一千金。”
“究竟出了何事?”待钟琴快步离去之后,秦清急切地问。萧璟重重叹了口气,将昨夜之事详细道来,她这才知道原来钟琴先他们一步中了迷香,萧璟回来之后泼了好几盆凉水才醒。
“这人着实谨慎,难怪能做下这许多大案,”萧璟面如沉水,“还记得我曾和你提过,这两年的近二十起女子失踪案么?“
秦清的脸色微微变了,强忍住内心的起伏,轻轻点了点头。她怎会不记得?若不记得,她就不会在放走那人时那般矛盾,如今又这般自责。
近两年来,大元各地陆续有大户人家女眷失踪,事后全部下落不明。因失踪女子全是姬妾偏房,出事的人家对于寻人并不热衷,但每次案发同时都有大量金银甚至价值连城的珠宝被盗,却令他们恨之入骨,必欲擒之而后快。然而无论报官还是悬赏,直到今日,他们对于作案之人仍然一无所知,唯一线索只是那人面带一副十分奇诡的面具,还是被一名腹泻夜起的家奴无意中撞见的。
“官府断言那些被害女子都已被毁尸灭迹,”萧璟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昨夜我与那人曾有一个照面,隐约看见他脸上戴的面具,和传言中一样……幸好他没有伤了你。”
现在她好好在他眼前,他仍然忍不住后怕。他简直不敢回想昨夜追丢人后的心情,他的整个人就跟疯了一样,在黑暗中发足狂奔,没头没脑地推开所有可以推开的门,钻进每一个可能躲人的角落,每当空手而归,胸中就像有千万只受伤的野兽在没命地咆哮。
还好,还好,他终于找到了她。将她从灶台下拖出来的时候,她脏得几乎认不出本来的面目,可是感觉到她肌肤的温热,他虚脱地坐倒在地。将她抱在怀里,屋顶漏下来的阳光是那样美好。
“我不该冒险的,”他凝视着她,深邃的眸子里满满的懊悔,“若非我装作中了迷香,想弄清的企图,他根本没有机会将你掳走。我原以为他是冲着我而来,万万没有想到……若是你……”
太多太浓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嗓子,他没有再说下去,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的手心很冷,冰凉的一点点渗透秦清手上的肌肤,可是她的眼眶却渐渐地热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悄悄地偏开头去。
钟琴替秦清送来了干净的衣裙。他们都不想再在此处逗留,决定继续启程,一面在车上补眠,一面前往余杭。上了马车,秦清在软榻上斜躺了下来,忽听萧璟问道:“为何……你在睡觉时还揣着发钗?”
秦清心里一紧,掩饰地低下头:“自从那日被劫,妾身便总觉得不能安心……虽然金钗不能真的防身,但随身带着,总让自己睡得心安些。”
萧璟沉默了下来。秦清有些忐忑地等待着,不知他是不是起了疑心,许久之后却听他低低地说了句:“清,对不起。”
原来他根本没有起疑。秦清暗暗松了口气,顺利地瞒过了一切,现在她似乎应该高兴了,可是心里却不知为何竟没有这种感觉,反而有些发闷。
一路上,秦清并没有困意,倒是萧璟因倦极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秦清掀开窗帘望着外面的景色,心潮起伏。所谓近乡情怯,她如今的感觉也是如此,之前无比确信李瑜正在余杭等她,而如今目的地在望,心里却突然多了一丝不确定。
昨夜之后,她想到了一个巧妙的逃身之计,虽无十分把握,却依然值得一试。经过半天的思索,计划在心中慢慢成形、完善,只等一个契机来实行了。这计划无疑还是冒险的,甚至比前夜更加冒险,但那并未使她的决心有丝毫动摇,唯一一分说不清的晦涩滋味,只来自于对面那个正在熟睡的人。
秦清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这是她第一次面对面地看清萧璟睡着的模样。他睡得很沉,表情特别安静,敛去了所有霸气和张扬,显得没有一点心机;他的双眸很深邃,平日里常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压迫感,此时这些都隐在了浓密的睫毛之后,整个人看上去单纯而无辜,身体微蜷,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他身上原本搭着一张薄毯,不知何时滑到了一边,尽管初秋的天气并不凉,秦清还是本能地倾过身去,轻轻将它拉好。
或许萧璟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真的沉睡。睡梦中的他似乎感觉到身上的动静,一下子伸出手来,抓住了秦清还没来得及松开毯角的右手。掌中的小手温暖、柔软,带着曾在梦里千回百转的熟悉,他本来已蹙起眉头像是要醒,这时又微微舒展,只用力将手握得更紧,便心满意足地继续睡去。
秦清没有抽回手,也没有靠过去,就这样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倾着上身,呆呆挂坐在自己的榻沿。厚厚的车帘隔绝了外面喧嚣,车厢里有种世外的宁静,时光随日影流淌,似乎也变得格外缓慢。不知如此过了多久,萧璟的嘴边渐渐漾起一丝浅笑,简单纯粹的笑,不知梦里见到了什么。秦清看了一会,忽然掉开了目光。
当日城门落锁之前,马车缓缓驶进余杭呈。此时申时未过,天色尚明,马蹄悠悠然地踏过宽阔的石板路,拉着车上的人挑剔地寻觅着落脚处。
余杭城的主街沿湖而筑,道旁伫立着各色商铺酒楼,节次鳞比,热闹非凡。商铺之间时有狭窄小巷直通湖畔,路人走过,目光一瞥,便有飘扬的柳绦和泛金的湖水映入眼帘,满目的繁华之中平添了几分别致秀色。
夕阳渐渐西斜,钟琴提出好几次投店建议,都被秦清以不愿重蹈前夜覆辙为由否决,直到马车行至“揽月客栈”,才终于点头称许。
“揽月客栈”临湖而筑,上下三层,客房六十四间,间间窗户皆是面湖而设;投宿在此,白日可步行游湖,夜间可推窗赏月,美景无限。一楼设有三个独立小院,院内绿树成荫,厢房两套,宽敞舒适、装潢精美。最南面的一间小院格外雅致,院内种着十数种花卉,引得蜂蝶翩翩;一棵百年老树郁郁葱葱,粗枝直伸到隔壁裁缝铺的后院。
萧璟一行便住进了这南面的小院。似这般高档的客栈,自是专为招揽贵客而建,店主心思十足,各种布置毫不含糊。厢房分作里外两间,里间为主人卧室,宽敞精致,装饰摆设应有尽有;外间则仅有一张小床,专为仆从侍妾等备下,使他们既能近身伺候,又尊卑分明。
他们将在此处留宿多日,钟琴将随身物品从车厢一一取了出来。秦清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整齐的放在小床床头,然后便利索地同钟琴一起布置卧室,铺床、洒扫、焚香,一丝不苟,直到整间屋子焕然一新。萧璟一言不发地站在边上,也不坐,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娇小而忙碌的身影。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天已黑了下来。小二送来了晚膳,五菜两汤,香气四溢。秦清的眼睛望着餐桌,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别处。趁着小二摆弄餐碟之际,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了当地的好去处。
西湖盛景、天下知名,小二显然已被无数次问过这样的问题,胸中早备好了一套说法,当下毫不意外,滔滔不绝地就讲了起来。他笑容可掬,口齿伶俐,从名山古刹讲到雨中荷花,从豪华画舫讲到月下泛舟,从名士学者讲到书阁画楼,讲得是引人入胜,听得钟琴双目发光,连萧璟也专注起来。
秦清始终面带微笑,听得像是格外投入,还不时地附和说上两句,心里却越发焦急,直到小二说到远近闻名,引来无数名人雅士的‘西湖十六桥’,她的目光才倏地一亮。
只听小二说道:“咱余杭人杰地灵,不仅出才子佳人,还出好官。几百年来,历任知府在湖边掘土造堤,筑石修桥,到今天一共修了十六座桥。”
“本来嘛,这造堤修桥是为了疏浚湖水、预防干旱,谁知托了这西湖的福,竟成了才子雅士赏景的去处,历代以来留下不知多少名篇。那时候的桥还修得简陋,后来的知府们发现了好处,再建桥时便都请来能工巧匠,将一座座桥修得各有千秋,那叫个美不胜收!”
“人在桥头,桥在湖上,湖在画中,”小二摇头晃脑地道,“这是一位赶考路过的读书人说的,当时他还感慨了一番,说若能长居此地,功名皆如粪土。后来他秋试落榜,还真又回到余杭,接了家乡的妻儿老母,在本地开了家小茶馆,再也不提赶考之事……”
小二说得眉飞色舞,秦清听得大喜过望,强捺下心底的激动,做出有些感兴趣的样子,“‘十六桥’……听起来倒真有几分趣致,不知小哥可知是哪十六桥呢?”
“东有横波桥、揽胜桥、锦绣桥、锦鲤桥,西有卧龙桥、青虹桥、望东桥、听雪桥,北有望月桥、惊鸿桥、北山桥、浮渡桥,南有明珠桥、碧浪桥、古钟桥、玉景桥。”小二存心卖弄,说得如数家珍,声音既急且快,却清脆流利,说完得意一笑。秦清的心却向无底的黑洞沉了下去。
其实她早已想到不会听到“断桥”这两个字,但她终究存了几分侥幸,几个月来,她一面在书山文海中失望、追悔,一面也安慰着自己,那无法追溯根源的名桥或许建在两个时空分岔之前,或许只因无足轻重而未纳入记载。如今终于到了面对现实的时候。心中是巨大的恐惧,面上却不得不微笑称谢,但无论如何也还是显出了几分不自然。
小二接过钟琴递上的慷慨打赏,眉花眼笑地去了。钟琴在用银针对饭菜验毒,萧璟对秦清笑道:“这许多去处,这些天怕有得忙了。你想从哪儿开始玩?”
秦清心乱如麻,勉强笑笑,“公子决定便是。”
“清,”萧璟收起笑容,露出一丝担忧,“你……可是还在想着昨夜之事?”
秦清知道她的异样已经落进他眼里,掩饰反而可疑,当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缓缓垂下头,“许是奔波了两日,有些疲乏,才会胡思乱想。休息一宿应该就没事了。”
萧璟沉默了一会,低声道:“那今天用完晚膳就歇下吧……别担心,我保证,再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了。”他的面上有明显的内疚,秦清不敢与他对视,轻轻 “嗯”了一声,垂着眼帘,缓缓拿起碗筷。
是夜,秦清早早上了床,却久久不能成眠。她在心里狠狠责怪自己——是,她留给李瑜的口信不过是临时起意,想给他一个好珍重自身,不要回京的理由,可是为什么要约在断桥这样一个很可能不存在的地方?就为了那个荒诞的夙愿?
她忘了当日的情势有多险恶多匆忙,忘了他们原本就对这个世界陌生。京城以外的地方,他们并没有许多共同记忆。从前熟悉的一切在这里面目全非。可是这个错误太大,她不能原谅自己。
历经千难万险,她才走到这一步,安慰的话或许就将变作现实,她与他却要去哪里重逢?
秦清没有彻夜不眠,她逼自己入睡,因为无论如何,她必须先离开,她不能露出马脚。她一遍遍对自己说,只要李瑜在余杭,她总会有法子找到他。不过在意识完全滑入黑暗之前,心里终究还是掠过一丝恐惧:他,会不会已经放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