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隐情 ...
-
两人相视而笑。良久后,秦清问起逸之的来意。元宵之后他便远赴塞外,上次因沈相抱恙而回京探视,如今却怎会出现在吴郡?
逸之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而他的回答也不出秦清所料,原本在新安处理生意的他,因离吴郡不远,梁皓事发后收到祖父信件,让他务必前来一探,“我实在无法拒绝。”逸之俊朗的脸上划过一丝阴影。
“亲情不该成为利用他人的工具。”秦清忍不住道。
“可人生在世岂能任意妄为?每个人都总有他的束缚。”逸之的神情有些黯然。
“人生苦短,怎样的束缚也不值得人放弃梦想和自由,”秦清有一丝激动,“一个人若被禁锢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活得如同行尸走肉,还有什么能力付出感情?”
逸之的身体震动了一下,沉默良久,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祖父对我恩重如山,不可不报。”
“生育后代是人的本能,抚育他们成人则是责任,”秦清的声音有难以察觉的颤抖,“我承认孝义可贵,但总要适可而止,为人长者更不该挟恩图报,操纵晚辈的人生!”
这一次,逸之沉默了很久很久。秦清注视着他眉宇间的悲哀,心里也不知为何悲凉起来,没有再争下去。“秦清,你说的没错,”寂静的湖岸边响起逸之很轻的声音,“可是,我并不是祖父的亲生孙儿。”
秦清彻底怔住。沈氏的唯一继承人竟不是沈期亲孙!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背后必然隐藏着重大隐情,没想到逸之就这样讲了出来,秦清心头大震,一时说不出话来。逸之却显然打算继续说起去,望着无尽的夜色,他的脸上有陷入过往回忆的沉思与迷惘。
“多年之前,我的家族遭到灭顶之灾,昔日故人纷纷背弃,甚至落井下石,只有一位年轻人挺身而出。他的先祖受过我家的恩情,传下祖训世代奉我家为主,两百多年都没有改变,传到他时,仍然忠心耿耿,我家遭逢大难之际,他冒着灭门的风险偷偷救下了孤儿寡母。”
秦清没料到其中竟有这样的曲折,不由得低呼一声,心情也跟着复杂起来,谁知逸之却叹息一声,“若事情只是如此,或许我还能良心稍安,可是……”他的神色更加沉重,“祖父虽然救下了我父亲,却因仇家的紧密追捕而无法安置,情势紧急之下,他最终以亲子相替,保住了我的父亲……她的妻子深明大义,并没有怪他,但终究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几年之后,郁郁而终。”
逸之的声音有些哽咽,顿了一顿,四周立刻死一般的寂静。秦清心神震动,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月光照在逸之俊朗的脸上,他的眼角闪动着细碎的银光,“祖父愧对亡妻,再未续娶。他忍辱负重,独自将抚养父亲长大,然而父亲却因病早逝,只留下我一条血脉;他大病一场,撑过来之后又再次背起重担,手把手地将我抚养成人……”
“他将一生所有都奉献给了我的家族,如今年纪老迈,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替我家报仇。秦清,他虽然不是我亲生的祖父,可是……”
可是,这样的情感,远远超越了亲生祖孙!一次次让那样的老人失望,谁能忍心!
秦清的眼里也有了泪光。她一直以为沈期不过是又一个利欲熏心、玩弄权谋的野心家,做梦也没想过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从前只在书中才能读到的那些美好字眼——赤诚、热血、忠义与坚贞,竟在这里真实的存在着。生平第一次,她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也有它美好和可贵的一面。
“逸之,你家的仇人,是否就是当今朝廷?”秦清轻声问。许多曾经不能解释的疑问,如今答案触手可及。逸之惊讶之极地看着她,却在默然片刻后,点了点头。秦清深深凝视着他,“可是,你却不想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逸之平静地道。
“知易行难……”秦清看着他,像是刚刚才真正认识了眼前这个人,“逸之,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回忆起那些在心中纠缠不休的旧事,她忽然感到有些释然,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我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很渺小,很狭隘,很固执。”
逸之却摇头,“不,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执着并不是错——我若能执着一些,也不会陷在两难之境无法自拔。”
秦清认真地想了很久,缓缓点了点头。她的心里忽然有些激动,望着眼前清风朗月般的男子,遥想那位忠义可敬的老人,顷刻想将萧璟对他们的算计和盘托出。然而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变得艰难起来,那道孑然而立的紫色身影在脑海挥之不去,他的苦与恨也像化作一块巨石,牢牢压在她的胸口。
逸之听她一直没有说话,也渐渐发现了她的异样,关切地望了过来,那样坦荡和关怀的目光,令她感到无比的愧疚,甚至恼恨起自己来。握紧了双拳,突然抬起头,“逸之,你来吴郡已有几日,又去了大营,可看出了什么?”
逸之没想到她犹豫许久却是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不由得怔了怔,“看出什么……”他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才道:“一切都井井有条吧?无论是先前的动荡,还是今日军变,百姓始终安居乐业,没有受到丝毫波及;即使是军中,因为史迁周密的布置,也将伤亡减到了最低。”
听到这样似是而非的回答,秦清的手握得更紧,“你没觉得奇怪吗?”
“奇怪?”逸之有些困惑。
“我是说……殿下,”秦清狠狠咬了咬牙,“你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妥?”
逸之不解地看着她,尤其不明白她眼里流露出的奇异的挣扎,担心而探究地凝视她半晌,心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猛地明白了过来,震惊不已,“你知道表哥……”
秦清却只有比他更加惊讶,“你早就知道?”
逸之好一会才平复了心境,明白过来她的为难,心里有难以言喻的感动,轻声道:“若说往日我只是疑心,今日也明白了。”他的神色间依然有些惊讶,“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知道这些事,更没想到他苦心隐藏多年,却没有瞒你。”
秦清脸色变了一变,心里忽然又乱成一团,更夹杂了一丝莫名的痛。逸之深深地看着她,长叹一声,“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表哥这样对待一名女子……你总记着我救过你,其实他又何尝没有?你何必要告诉我这些?若是让他知道……”
秦清的脸孔在月光下白得如一块寒玉,没有一丝血色。她呆呆地望着脚下的湖水,良久之后,轻声道:“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短短几个字,她说得很困难,却很坚定。
“秦清,你也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子。”逸之忽然笑了笑,“现在,我真的相信你可以离开了。”
秦清抬头看着逸之明亮的笑脸,想应他两句,却不知该说什么,扯了扯嘴角,想要回他一笑,却也是艰难。逸之收起笑容,轻叹一声,拍拍她的肩膀,“无论我知与不知,我都不会让沈氏与他为敌。他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想过要争;我只求祖父全身而退,安享晚年。”
秦清再次震动,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这一刻,她的心里不仅有钦佩和释怀,还有浓浓的感激。笑容终于在她脸上绽开,“逸之,我诚心祝你早日过上想要的生活。”
“你也一样,”逸之认真的看着她,“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记得一定找我。”
“放心吧,我这个人最不会客气了。”秦清笑。
逸之也笑出声来,想了想,说道:“你只要看到‘归远’招牌,无论是酒店、钱庄还是商铺,都可以让他们的掌柜给我传信。”见秦清一脸严肃的点头记下,又加一句:“就算没有困难,也别忘了我们还有一醉方休的约定!”
“小女子一言九鼎,绝不敢忘!”
四目相对,两人又像回到初识时的模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朗朗大笑。
“秦清,腿伤真的不碍事么,要不要早些回去歇息?”月明风清,两人迎着夜风,沿着长桥漫步了许久,逸之停下来问道。
“难得与你一叙,岂能扫了雅兴?”秦清摇头,“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说‘赏景乐事知音人’。来了王府这几月,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嘉畅苑景色如此之美,一点点脚伤,早忘了。”
逸之笑,“你好像总有很多歪理。”
“胡说,”秦清将脸一板,“明明就是真理!”
逸之一愣,两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脚伤,秦清不由想起白日之事,“逸之,你知道月霞这个人吗?”
逸之点头,有些奇怪,“为何忽然问起她来?”
“她也许是这府里最想要我性命的人,我却对她知之甚少,”秦清犹豫了一下,“我有些害怕。”
逸之怔了怔,见她眉头轻锁,似是不想多多,便没有追问,“其实关于她,我知道得并不详尽,只能尽量告诉你一些。”秦清点点头,专注地看着他。逸之十分仔细地回忆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来。
月霞其实叫杜月霞,只因自小在宫里长大,人们渐渐忘了她的姓。她的父亲曾是隆兴帝的贴身侍卫,武艺十分高强,很受器重。有一次萧承微服出宫,不知为何消息走漏,遭遇大批刺客围攻,全靠他浴血奋战,最后拼了一条命将萧承背了出来。他伤重不治,留下待产的妻子,谁知妻子却又因难产而死,只死后留下一对孤儿,无人照料。萧承感念他的忠烈,将这对儿女接进宫中抚养,哥哥做了皇子伴读,妹妹,也就是月霞,养在沈妃身边。
她虽名为婢女,却等于沈妃的养女,与萧宏、萧璟一起长大,沈妃疼爱她甚至超过两个儿子。兄弟两人受罚,总是她去求情才能让沈妃松口,三个人非常要好。后来萧宏从南疆回京,隆兴帝有意将月霞指给他做侧妃,这其实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谁也没想到萧宏竟会一口拒绝。此事很让人讨论了一段日子,直到又有传言,说萧承决定将她指婚给萧宏帐下的一位将军做正室,才渐渐平息下来。
结果事情再一次大出预料。指婚的圣旨未下,萧璟突然去找萧承,恳请将月霞赐他为妾。以月霞的身份,虽不足以做王妃,但妾室是无论如何都委屈了的,当时人人都以为她必不肯依,连萧承都亲自将她找来询问,暗示绝不勉强,谁知她竟当场点了头,引来众人又一阵哗然。
萧承虽然也很意外,但你情我愿的事,也没理由不允,因是纳妾,不必下旨,择了个吉日便让萧璟将她收了房。再后来萧宏身故,她随萧璟出宫,便再没有人关注了。
“莫非他们青梅竹马,早已两情相悦,只是陛下乱点鸳鸯?”秦清喃喃道:“可若是这样,他为何不干脆娶她为妃?是怕替她招怨么?”
“个中情由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我经常在外,偶尔回京,很少见到他们。”逸之摇摇头,看着眉峰紧蹙的秦清,忍不住道:“既然性命攸关,你何不直接问表哥?他最清楚不过了。”
“我怎能问他?”秦清想也不想地道。
逸之道:“为何不能?他连那样的隐秘都告诉你,这区区小事怎会隐瞒?”
“你不明白的……”秦清只能这样说。至于究竟不明白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心里好像又有些乱,她使劲摇摇头,甩掉那些混杂的念头,“和我讲讲塞外吧,逸之,将来自由了,我也很想去看看。”
逸之的眼睛亮了起来。辽阔的草原,皑皑的高山,广袤的沙漠……那些故事在凄清的夜色中流淌,他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了笑意,而她也渐渐地入了神,眼里流露出无限向往。
……
秦清回到清园,已是月近中天。她去看过方慈,方慈依旧昏迷着,方有德守在一旁,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饱经折磨的脸庞比愈加苍老。语言不过是安慰者对自己良心的慰藉,对真正苦难的人毫无意义。秦清无声地陪他们坐了许久,然后默默地离开,带上房门。夜风,变得有些冷。
萧璟还没有回来。秦清松了口气,却又隐隐若有所失,然后便对自己有些生气,最后重重地挥了挥手,将是赶走空气中令人莫名烦扰的东西。经过噩梦般的一天,她真的累坏了,在榻上躺下,翻覆了几下,很快便沉入了梦乡。在意识彻底划入黑暗之前,脑子里有个念头猝不及防地闯入、徘徊:这么晚了,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