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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叙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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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璟回府后,的确马不停蹄地便回了清园,没有看见秦清,也确是大吃了一惊,当下又冲了出去。直到问过园外守卫,将下午的事情知道了大概,才稍微松了口气,也不禁暗嘲自己惊弓之鸟。
过了没多久,钟琴匆匆地赶了回来,知道秦清在嘉畅苑,才完全放了心,详细问起钟琴调查的情况。钟琴将回府之后的情形一一道来,萧璟听得后来又发生了这许多事,眉头不禁渐渐地蹙了起来,待听到秦清的栖霞院一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清夫人怕是多心了,小人见她对月夫人的误会好像越来越深,所以……”钟琴偷偷地瞧了瞧萧璟的脸色,小声道:“所以就擅自做主,将殿下与月夫人的实情告诉了她。”
萧璟“嗯”了一声,喜怒莫辨地看着他,直看得他脖子都缩了进去,才淡淡道:“最近你的舌头真是越来越长了啊。”
钟琴一吓,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起来吧,规矩倒是越来越多,”萧璟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语气,“知道变通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要记得不可太过。”
钟琴小心地站直身体,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垂着手,心里琢磨着他这番话,究竟是说刚才变通得对,还是太过?忐忑了半天,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并没见到责备之色,才勉强安心下来——敢情,殿下没怪他?好像……还有点赞成的意思?
“她没有和你一起回来,是不是情绪很差?”萧璟突然问了一句。
钟琴有些惊讶地,连忙点点头,“清夫人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多调几名侍卫过去,但不要惊动她。”
“小人方才已经嘱咐过了。”
萧璟略有些意外地看钟琴一眼,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桌上放着一壶沏好的茶,讲了这许久的话,已渐渐凉了下来,他轻轻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其实晚间是不适宜喝茶的,从前他喜欢酌两杯薄酒,然后睡下,自从秦清来了之后,屋子里已很久没有酒了,手边随时总有一壶
茶,有时候他觉得,她好像总比他还要清醒两分。
茶水彻底凉透,也被他喝了小半壶下去,秦清还是没有回来,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夜里的嘉畅苑水气氤氲,在银白月光中,整座花园像被披上了一层乳白的轻纱,美轮美奂。远远的,萧璟便看见听风亭外的两条人影。
荷塘之畔,男子俊逸、女子清丽,凭栏而立,如刚刚凌波而来的仙人。两人举手投足都带着默契,相视一笑间,她的脸上没有悲伤、烦恼、愤恨,更不见丝毫凌厉,放下了所有伪装和戒备,如玉的容颜慧黠而灵动,秋波般的双眸荡漾着纯粹的愉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她,美丽地令人不敢直视,却又舍不得移开眼睛。
萧璟伫立在长桥头,定定地望着前方,再也踏不开一步。秦清笑得那样快乐,总有些轻蹙着的柳眉舒展开来,和精致的唇角一起弯弯上扬,仰起的小脸焕发着动人之极的神采。清柔的笑声从湖面上若有若无地飘来,一点一点钻进他心里,再将它丝丝缕缕地缠住,越缠越紧。萧璟突然猛地伸手按住心口,几乎是踉跄地转过身,大步离开。
亭中的人正聊得尽兴,听见这边的轻响,微微吃了一惊,回头来看,却只见到一簇像被夜风吹动而巍巍颤动的花枝。
萧璟走得极快,转眼便出了嘉畅苑,身后的钟琴好不容易才将他追上,急急道:“殿下,清夫人和沈公子只是在聊……”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后面的话顿时消失。萧璟脸上并没有他所想像的狂怒,只有深重的痛楚与矛盾,看得钟琴呆住。
“为什么……”萧璟失魂落魄地问他,可是目光却穿透了他,迷迷茫茫地不知到底落在何处。
钟琴从没见过他这样,不知该如何回答,心中莫名地也酸楚起来,许久之后,试探地问道:“小人去请清夫人早些回清园……”
“不用了,”萧璟止住他,神情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们难得一聚,她已很久没这样高兴过了,让她尽兴吧。”
“是……”钟琴彻底地糊涂了,却不敢胡乱再问,低着头,等着接下来吩咐。
萧璟朝嘉畅苑的方向默默望了良久,回过头来,“你随我去栖霞院。”
月霞今日胃口的确不错,晚饭因秦清的突然造访而没吃好,眼下便又吩咐着下人准备宵夜。萧璟自门外笑着走进来,“今晚有宵夜?本王来得真巧,可算是有口福。”
月霞又惊又喜,急忙赶过来行礼,“殿下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找妾身吗?”
萧璟在桌旁桌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怎么,没事本王便不能来看你?”月霞一怔,想起这话正是她前几日对萧璟所说,如今听他说出来,心里突然有丝不安。萧璟微微一笑,“前几日你才提醒我,有空要多来后院,怎么这会倒像是不欢迎了?”
“是啊,看我,定是这几日忙糊涂了。”月霞赔笑。
“这几日府里确实发生了不少事,”萧璟点点头,却不再继续说下去,深深地看着她,直看道她心里发紧,才忽然一笑,“全凭月霞姐日夜操持,实在是辛苦你了。”
月霞听到旧日称呼,悄悄松了口气,低声道:“殿下已多年未曾这般称呼过我了。”
“这些年发生太多事,是本王疏忽你了,”萧璟叹息一声,“想当年在宫里,你与我兄弟俩简直是形影不离……还记得有一次,你不肯一个人留在母妃宫里,扮作个小太监,定要我们将你带去学堂……”
“结果被先生识破,我没事,却害你们挨了一顿戒尺,回去还被沈妃娘娘罚跪一天。”月霞轻声接道。
“可惜这几年,我们连话也很少说了。”萧璟叹道。月霞凝视着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萧璟温言道:“从小你就精明,凡事办得妥妥帖帖的,还泼辣,宫里没一个人敢欺负你,久而久之,我们都习以为常……这些年你替我打理王府,我一直觉得理所当然,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吧。还有大哥……他当年那样不留余地,或许也是这样想……”
月霞的身体轻轻一抖,低下头去。门口响起小心的脚步声,是宵夜送了上来。“坐吧,多少年没一起吃过宵夜了,今晚我们好好聊聊天。”萧璟道。
月霞依言坐了下来,却显得有些沉默。萧璟端起碗筷吃了几口,悠悠地说起年少时的往事,渐渐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淘气而欢乐的日子,月霞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意。两人也不知说了多久,直到一根蜡烛熄灭,才发现月亮已升上了高空,“月圆月缺,几度春秋……”萧璟叹息一声,“转眼那些好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月霞姐,你跟着我也有六七年了吧?”
“六年零八个月了。”月霞怔怔地出着神,喃喃道。
萧璟默然良久,注视着她道:“当初你央我向父皇要你,是不想嫁给别人,想留在大哥身边,等他回心转意。后来大哥去了,你仍然不愿走,要留下来缅怀他……如今他去世快四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么?”
月霞神情一变,脸色微微发白,接触到萧璟始终不曾稍移的深邃的目光,心里猛地警醒,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低声道:“有些人和事,过去再多年,也是无法忘记的。”
萧璟又看了她一会,缓缓移开目光,没再说话。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尴尬,院子里的一点轻微的响动便突然变得格外惹人注意。萧璟回头一看,却是月霞的一名贴身婢女正悄悄地对着她们的房间做着手势。“这是在做什么?”他转眼去看月霞。
“是下人有事禀报,却不敢惊动了殿下,”月霞笑得有些勉强,有心将婢女唤进来,但今日情形特殊,终究担心她说出不该被萧璟听到的东西,犹豫了一下,起身道:“请殿下容妾身失陪片刻。”
萧璟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却在她出门的瞬间,深深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月霞再回来的时候,福了一福,目光却显得有些闪烁。萧璟笑道:“究竟何事如此神秘,不能在本王面前说?”
一瞬间月霞内心矛盾不已。要不要告诉萧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实在不想错过;可是,他今夜说的那些话,像是已经对她起疑……一番权衡,她终是压下冲动,笑了笑,“不过是府里那些琐事,下人们怕担责任,事无巨细总要来啰嗦几句。”
“府里的事务确是繁杂,”萧璟似是思忖了一会,“你辛苦多年,也该歇一歇了,钟琴年纪渐长,今后这些事就交给他吧。”
“啊?!”萧璟话音刚落,钟琴就是一声低呼,差点跳了起来。自打进了栖霞院他便默默站在一边,一声不响地听着萧璟与月霞慢慢叙旧,心里暗暗琢磨:先前萧璟说了他多嘴,夸完他懂变通,然后就把他带来这里,由着他听了大段大段的隐私,是在考验他能不能保密,还是暗示他再去秦清面前“多嘴”呢?谁知这一件小事还没让他考虑清楚,一项更大的重任就从天而降。
“殿下,小人年轻识浅,怎能担此重任?”钟琴急忙道。
“我已留意多时,你本就办事沉稳,近来更越发长进,堪当此任。”萧璟道。
月霞面色剧变,“殿下,妾身做错了什么?”念头一转,猛地跪倒在地,“今日之事是妾身疏失,才让贼人有机可乘,殿下要打要罚,妾身不敢有怨言,但求殿下给妾身一次机会,将功补过!”
“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你我多年情分,本王岂会为此就怪罪于你?”萧璟皱着眉将她扶起。月霞半信半疑地望住他,心里有希翼,更有不安。萧璟叹道:“就算你放不下大哥,身为女子,总还是要有个归宿的。这些年是我大意,忽视了你,如今怎忍心将你继续耽搁下去?大哥虽负了你,但我却始终敬你为半个嫂子,来日为你寻到好人家,一定替你置办最丰厚的嫁妆,像嫁亲姐一样,三媒六聘,让你风风光光地过门。”
月霞原担心他查到了蛛丝马迹,是要过问秦清被劫一事,早准备了各种说辞,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整个面孔顿时刷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许久之后,她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大殿下死后,妾身心如死灰,不愿再嫁。此生只愿终老此间。”
萧璟默然看她良久,不置可否地叹息一声“夜深了,你早些歇下吧。”
月霞将他送到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融入夜色,忽然伸手抓住门框,指甲狠狠地抠了进去。“咯嚓”一声脆响,一根长长地指甲沿着指根落在地,一阵剧痛。她忽然发疯般地追了上去。
萧璟听见身后的声音,停下脚步,看了回来。目光落在他明显蹙起的眉峰上,月霞心中怨恨已极,表情却加倍地冷静,走上前去,“殿下适才问妾身,那侍女跟我说了什么,妾身当时顾虑着殿下的心情,不敢让你知道,但如今思前想后,觉得这样的大事,还是不该隐瞒。”
萧璟没想到她专程追上来就为说这个,不禁有些意外。月霞看着他,缓缓说道:“清妹妹早先来妾身处坐了坐,没多久便因为脚伤的缘故说要回去休息,妾身体恤她体弱,自然不曾疑心。谁知适才却有人在嘉畅苑见到她与沈公子,孤男寡女、笙歌作乐,不仅看不出被脚伤所苦,反而……”她做出十分不堪忍受的样子,目光却情不自禁地盯紧了萧璟,一字字说道:“反而有说有笑,动手动脚!”
终于将这番话说了出来,月霞虽拼命克制,眼里仍是流露出了一丝恶毒的快意。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萧璟,等着看他大发雷霆,谁知他却连眼角也没有动一下,反而平静地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
“你刚才说‘有人’看见——那人是谁?是谁专程来通知你的侍婢?”月霞听见萧璟全然无波的声音。
好似数九寒天的冰水当头泼下,月霞蓦地清醒了几分,心中一阵发凉。迎着萧璟那平静却不容违抗的眼神,第一次觉得在他面前说话如此困难,“是……一名守园的侍卫。”
“将他逐出王府,”萧璟淡淡地说道。他终于转开了目光,如有千斤大石从她肩头移开,她的身体一松,心却更深地沉了下去。耳边,他在继续对钟琴吩咐:“从今以后,清园的防卫要更加小心!若再有人试图对清不利,只要查实——不管什么身份,格杀勿论。”
月霞的身体晃了一晃。萧璟却没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