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衣 幻舞 华殇》苏轻箬

6、绛衣

　　一个仅能容两人的小山洞里，几点星光照在“哔哔卜卜”燃烧的柴火上。千裳这时候已经沉沉睡去了，司南把法衣“绦”披在她身上，夜色中泛出幽幽绿光，那是法衣散发着能量，以使身子单薄的千裳在这几千米的山顶不至于受凉。
　　司南越接近依泠山顶，身体就越感舒爽，羿落的灵魂似乎已经回归体内，灵力也大大增强了。所以虽在这样的冷瑟中，依然不需借助外力来取暖。
　　此时司南正用身躯挡住风口，他注目着千裳温静娇好的面容，一下陷入沉思。千裳在睡着之前，还一直央求他讲完那个戛然而止的故事，可是多日的奔波加上惊吓，千裳已经太困乏了，靠在司南的肩头就进入梦乡了，因为是竹畔的法衣，司南不清楚它的究竟能带给千裳多少热量，于是特意把千裳背进山洞，生上一丛火。
　　再次回忆那些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十分久远的故事，再次想起和翩若相逢相伴的点点滴滴，虽然命运从未垂怜他，也从未给他机会让他确知翩若的心思，但是心灵深处感知到的依然只有甜蜜。司南看着沉睡中的千裳默然的微笑着，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善舞的女孩可能并非翩若，因为在仙凡交界处法衣都感知不到她身上有哪怕一丝灵力。但是这张熟睡的脸，有着与泠儿惊人相似的神态，司南还是禁不住沉醉了。或者，她是属于某个空间的精灵，如同当初翩若化身作华泠儿一样，她化身作这个跳舞女孩，没有灵力，却依然带着仙气和异能的。
　　司南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如果千裳不是翩若，那么翩若在哪里，在哪里呢？
　　“羿！”一个熟悉的声音沉沉唤道。是弼！司南心头狂喜，每每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弼都会出现，这次也不例外，所谓朋友知交便即如此了吧。
　　巫弼依旧是一身黑衣黑裤，漆黑的头发遮住半张脸，总是那一副深不可测的派头，在这夜色里，根本就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司南捶了他一拳，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打招呼。“猗风又在暴跳如雷了，你怎样不好，非要伤了他的青獴。”巫弼这样说着，这大概也是他之所以会上依泠山的原因吧，否则他怎么也想不到羿落会在这里。
　　提起猗风所养的神兽青獴，司南眼里立刻露出凶光，攥紧拳头说：“我没杀了它，算是客气，”忽然想起什么，急迫的问，“赤呢？赤怎样了？”
　　巫弼眉峰攒起，摇了摇头，“我刚从桢木洞出来不久，外界的事情一概不知，来此只是要告诉你，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修炼，我依然还是参不透你和翩若的命运，我想，现在能解说你们命运的，只有天后一人，连纤云圣女也不成的。”
　　司南目中有片茫然之色，他一向知道巫弼说话的分量，如果没有十足的必要，他不会泄漏天机的。巫弼的灵识立刻感知司南的所思索想，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山洞里的那个女孩子不是翩若，现在你幻入人间这么久，没了法衣护身，又找不到翩若，万一被天帝天后发现，就连巫袂老师、纤云圣女也可能被牵连，猗风、巫缕、竹畔一个都不能幸免，虽然我已经在各处埋下咒书，以防走漏风声，但一直参透不了你们命运的事，成为我的心结，那是种不祥的预感，羿，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未来，一定充满险恶。”
　　司南喉管里涩涩梗梗的，他知道，如果天帝天后一旦察觉，真正不能幸免的是巫弼，因为他擅闯依泠山禁地，还企图参悟羿落的命相，又私埋咒书改变天道运行的潜规则，这些都是玄灵界的大罪。许久以来，巫弼替羿落做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弼……”司南想说些感谢的话，可是又觉得什么都不足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于是哽咽的说不出来。
　　“羿，你听我说，”巫弼把一样东西塞在司南的手中，“你找不到法衣，我也不知如何帮你，但带着我的玉符在身上，或可帮你感知法衣的所在。而翩若——”
　　“你知道翩若在哪里吗？”司南手心里攥出了冷汗。可是巫弼无奈的摇摇头，司南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不过，”巫弼说，“宇宙运行的规则也可依着人的意志发展，翩若既然下定决心入凡尘界，你总是知道她的目的的…..”
　　“我当然知道，她了解了彩衣之甍的秘密，要到凡尘界拯救华夏族的命运！”
　　“这就对了，虽然翩若已有新生，并且不知道自己的过往，但宇宙运行之道却会引领她实现自己的愿望，也许，你不该找一个跳现代舞的女孩，你想想，她出现在哪里，她怎么做，才能拯救华夏族的命运，华夏族的命运需要怎样的拯救？”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司南忽然愣在当场，也许自己以前的思路全错了，一个跳舞的女孩如何改变华夏族的命运呢？也许翩若现在在读政治，因为从政能让她拥有足够的权利，又或者在读经济，因为经商能让她有足够的金钱，也许是个作家，用文字去拯救人们的灵魂，还可能……司南想象着各种可能性，却是越想越乱了。
　　巫弼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良久，直到司南不再去考虑那些令他头疼的事情。“我该走了，”巫弼给了司南一个笑脸，“你一定成的，别忘了，后天是星族新的首领登基仪式，这一次，天帝会派使者过来，你也一定要回来。”司南报以一个微笑，这是他们之间最为默契的交流，巫弼又补充说：“即使没有找到法衣，也要回到依泠山，我会来找你的。”
　　司南长长叹了口气，心头有了种压抑感，手中攥着巫弼交给他的玉符，忧心又加了一重，如果巫弼因为自己而万劫不复，那么他怎么也不会原谅自己的。然后目光落在那裹住千裳的幽幽淡淡的法衣“绦”上，畔，弼，想起这样温暖的友情，他觉得即使永生永世都追逐不到自己的爱情，那么也该感谢命运的。
　　千裳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眉头轻蹙，司南想，她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开心的梦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虽不是翩若，但却总让他触摸到泠儿的影子，仿佛时间回到千年以前，在扬州城外的茅草房里，他也是这样看着泠儿熟睡，那么娴静优雅、不染纤尘。司南的神思也有些恍惚了，交错于各个时空当中，分不清过去未来梦里梦外……
　　第二日，是晴朗的天气，山林间的空气湿漉漉的，清新而且干净。千裳揉着惺忪的眼睛，想了好久才记起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觉得如同一场梦幻，太离奇又那么真实。还有自己身上真的有层光晕，和她舞蹈大赛当天在化妆室镜子里看到的极其相似，她开始慢慢相信司南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关于另外一个世界，关于另外一个女孩。只是，这故事让她更加惶惑了，这些并不能解释她的梦境啊，那个绛衣的梦，到底代表了什么呢？
　　没有见到纤云圣女，但是司南不想在依泠山耽搁了，他已经从巫弼那里清楚的知道，自己以前完全想错了，他已经浪费了五年的时间，没想到却碰到一个错误的人。虽然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次是真的错了，他回想着幻入人间的整个过程，回想着每个细节，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是绛衣！”司南在心底里呼喊，自从看了那支舞蹈，他就有意无意的把那个跳舞的女孩与华泠儿联系起来，他几乎觉得她们的舞姿线条都如此相像。泠儿当年虽长在扬州一间小小的歌坊，但她动人的舞姿令每个见过的人流连忘返，没有几年就名动天下。司南不大相信这世上再有人能比拟泠儿的舞姿，那种忘我的、沉醉的、和谐流畅的舞姿，几乎惊为天人。
　　可是千裳的绛衣里，就流露出这种忘我，一种把自己的身体融入舞蹈之中，受不到伴舞的限制，受不到舞台限制的忘我，但是又把所有的协作处理得那么圆融自然，对了，就是因为她和泠儿如此神似，所以司南才认定千裳就是泠儿，千裳就是翩若。
　　千裳从那个小小的山洞里面钻出来，发现沉思之中的司南，于是把从山下带来的面包火腿取出来，递给司南。“继续说下去吧，你还没有为我解开谜团呢。”迫不及待的，千裳就想听司南的故事，她知道后面一定更加精彩，或许还与自己有关。
　　“唐代大历年间，在扬州城的歌坊里，有一个叫华泠儿的姑娘，曾以踏歌舞和七彩舞衣名动天下。当时世间流传着一个说法，‘纵视千金如粪土，难临泠儿舞踏歌’，你知道么？”
　　千裳隐隐觉得以前从司南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只得茫然的摇摇头，不解的问：“你为什么不继续讲之前的那个故事了？后来，翩若和羿落回到属于他们的世界了么？”
　　司南有些恍惚的看着千裳，好像又滞留在某个时空出不来了，审思良久，才脱出华泠儿的影子，歉然道：“对不起，实在是，你和她太像了，”然后吃了几口千裳递给他的早点，笑笑说：“那个故事的结局，其实我不说，你也猜得出来，否则就不会有今天的你我了。”
　　千裳一愣，司南虽早已说明那是个真实的故事，但千裳还是怎样都无法和现实联系起来，那感觉如同听女娲造人、夸父追日这般的远古神话，一切都只在半真半假间徘徊。
　　司南领会了千裳的心思，便爽然道：“放心，我一定会继续讲完那个故事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至于为什么要整理，他没有说，因为说了千裳也不明白。
　　“那好吧，”虽有些丧气，但千裳一向不愿意强迫别人，“那么，那个叫华泠儿的女孩，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嘛？”
　　司南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会把你和她联系起来，因为你跳的那支舞，绛衣，你能告诉我，关于绛衣这舞蹈的意思嘛？”
　　绛衣，绛衣，千裳把这两个字在脑海中转啊转，于是许多个镜头跳出来，是呀，她所遭遇过的离奇并不少，比如，这支绛衣。
　　“好的，我告诉你。”回顾了所有的画面之后，千裳长长舒了口气，她决定倾囊而出自己心底的秘密。
　　司南开心的一笑，“来，我还是背你下山吧，一边走，一边讲。”
　　千裳诧异的问：“怎么，这就走了么，你不是说，到了依泠山才能解开谜团么？现在，你已经解开了吗？我是你要找的那个女孩么？”
　　司南皱眉道：“不，你不是她，所以，我才要你告诉我绛衣的事情，我想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
　　千裳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司南只得解释道：“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助我，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做什么。”
　　“不不，”千裳说，“帮助你，就是帮助我自己，我们下山吧，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司南暗忖，果然没有猜错，这支舞背后真的有故事。
　　
　　“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小的时候，就音乐就特别敏感，听到音乐就喜欢手舞足蹈。那时候，大概是没上学之前吧，我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爷爷最疼爱我，经常放古典音乐给我听，还时常给我讲起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反反复复讲过很多遍。故事说的是明末的时候，一户人家世代保存着一套祖先留下的白色舞衣，而且有一个在家族中流传的秘密，就是这白色舞衣有仙气，是一件宝物。后来满清入侵中原，当时满清推行‘薙发易服’的政策，后来虽有所妥协，但也只是女子以及和尚道士这些人才幸免遇难。这家的男主人叫来全家人，问大家是要卑微的活下去，还是要死节，全家无一例外的选择了后者，于是所有的男丁一夜之间都自杀了，连小孩子都不例外。几个媳妇跟着他们的丈夫去了，但是女主人却选择活着守护祖宗的基业，可是不久，他们做在的城市遭到了清兵的屠杀，值钱的物品被洗劫一空，女主人护着那件祖传的白色舞衣，怎么也不肯屈服，被清兵一刀捅在胸膛。鲜红的血流到舞衣上，把舞衣染成暗红色，发出奇异的光芒，清兵想过去拾起它，但是一碰到舞衣，却不明不白的死掉了，一连三个人都是这样，于是剩下的清兵嘴上叫着怪事，谁也不敢再去碰它。这个家里最小的小女儿躲在角落里看见了这一切，侥幸逃脱大屠杀的她继续保存着这件被染红的舞衣，直到她长大，传给他的儿子，儿子又传给儿子的儿子，他们始终相信，这是一件神物，可以保佑他们远离灾难。
　　“在我十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去世之前连遗嘱都没有留下，奶奶因为爷爷的死经受不住打击，不久后也离开人世，没想到，爸爸和伯伯姑姑们在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居然发现一件看上去年代颇久远，但保存完好的暗红色衣服，他们找来文物鉴定专家，专家鉴定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件衣服竟然是唐代的文物，实在是无价之宝。
　　“我这才隐隐感觉到，爷爷讲的那个故事可能是真的，但是除了小姑姑，其他人好像根本没听过这个故事，他们想着怎么分遗产，尤其是这件‘绛衣’。
　　“钱是容易分的，只要平均一人一份就可以了，但是，一件衣服怎么分呢，尤其是这么一件价值连城，甚至无法估价的绛衣。我们家的人为了这件事，整整谈了一年，其中吵过架斗过嘴，原本和谐的亲人关系，一下子变得冷漠了，互相猜忌着，谁也不放心谁，而绛衣，为了公平起见，就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而开启保险箱的钥匙就由各家轮流保存。
　　“但是大家个怀心事，想方设法的想把东西换成钱，这样才觉得心满意足，唯有小姑姑不同意，坚决反对他们出卖这件祖传的绛衣，她对爸爸和叔伯们说，要是卖了，会遭到报应的。但是小姑姑那时才是个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学生，根本没人听得进她的话。可是就有那么奇怪的遭遇，三叔一次请了个文物专家来估价，说是可以拍卖到一千万美元，三叔当晚就叫所有人出去研究拍卖的事宜，结果回家的路上给汽车撞了，腿脚到现在还不灵便。
　　“这个事事出偶然，大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大伯那一次就更离谱了，那次是打算参加香港拍卖会，我们全家签了协议，委托大伯去办这个事情，可是大伯的车却在去机场的路上遭到暴雨，没看到前方施工的路牌，冲到泥地中出不来，延误了航班，但是他沮丧的回来后，大家却都说，全市各处都没有下过雨。这一下，可把大伯惊出一身汗，念叨着真是出了鬼了。
　　“总之，后来只要是涉及到拍卖这件绛衣的事情，家里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厄运出现，于是再也没人敢提起这件事，就这样，平稳的度过了五六年。我那个时候在专业舞蹈队学习，一次期末的作业是自编舞蹈，于是我就用我对绛衣的所有思索编了一支舞，那是单人舞，和现在你看到的这版有很大的区别，但是还是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
　　“再然后，我被省舞蹈员看中，当时的舞蹈团副团长陈老师很喜欢我的绛衣，把它推荐到省舞蹈大赛中，又替我重新编舞，那该就是你看到的了。后来，陈老师推荐我到我们学院学习，遇到了乔老师，现在的这支绛衣，就是乔老师改编的。”
　　山上很寂静，有鸟儿和悦的鸣叫声，林中浮起一层湿薄的雾。司南沉思着，良久，才吐出一句话：“千裳，你可以带我去看看你家的绛衣吗？”

　　虽然这次出行的时间并不长，但回到杭州，司南还是第一时间被乔梓宇拖去谈话。
　　“司南，你说实话，你和千裳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乔梓宇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但却有种不问出结果就决不罢休的气势。事实上，这四五天中，他反复思量，坐立不安，心中早如沸水般滚烫了。
　　司南皱着眉，默然着。这里是学校附近的一间咖啡厅，很廉价的那种，因此人也多，并不能给出一种咖啡厅该有的宁静。
　　“司南，”乔梓宇有些恼火，对方越是不发一言，他就越是疑心有什么瞒着他的地方，“千裳是个单纯的姑娘，你不能欺骗她的感情。”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本该递到嘴边的，却放回到桌子上，有几滴液体溅到桌子上。
　　“你不明白——”
　　“我明白，”好不容易等到对方说话，却不肯等他说完，“从你第一次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就明白，依你在服装设计界的名气，专门来给千裳这么个大学生设计舞衣，这不是很反常吗？倘若我再不明白，那就是傻瓜了。”乔梓宇苦着脸，似笑非笑的盯着溅在桌上的几滴液体，那个形状蔓延成一颗心。
　　“这是一个误会，”司南舒展开他的眉宇，友好的冲乔梓宇笑笑，同是男人，他当然了解乔梓宇的心情，“我只是想帮她，因为，”司南在想着措辞，因为这实在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即便解释了人家也未必相信，“因为，我爱极了绛衣这个舞蹈。”
　　不等对方错愕，他紧接着道：“在这支舞蹈中，舞衣是非常重要的道具，不是吗？我的设计，为它增色了不少，不是吗？我比以前任何一个设计者都更理解它的内涵，不是吗？”
　　乔梓宇愣了一愣，他未料到司南会突然说到专业上面去，不过想想看，也确如他所言，绛衣的精魂除了舞者之外，还在于一套完美视觉效果的舞衣，尤其是他并没有设计一套绛色衣裙，而是用红光打向纯白的舞衣，再现了舞蹈的意韵，呈现了朦胧的美学体验。
　　“通过这支舞蹈，”司南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你想体现一种远古的迷离，一种受到压迫之后的反抗之力，从柔弱的身躯中迸发出的刚健之气，舞者飘逸却不轻佻、柔顺却不屈服，她的旋转奔突体现了矛盾挣扎，而最后的跃起，象征脱出躯壳、破茧重生。绛衣脱去血色的暗红，才能重焕圣洁之芒，这就是这支舞蹈的寓意，是吗？”
　　乔梓宇有些惊异的看着他，进而笑了，一种知己之感油然而生。他不料司南竟对这支舞有着如此深刻的认识，对于乔梓宇来讲，能如此敏锐的碰触到舞蹈的内核，能如此深刻解读其含义的人，和他哪怕有天大的误会，此时也能冰释了。
　　司南说出这番话，惊觉自己原来已沉醉于这支舞的意境里，浑忘了与之相关的一切，甚至忘记了来寻这样一支舞的初衷。千裳翩然的舞姿在头脑中掠过，如凛风袭过般凄美绝伦，有好多个夜晚，他一任千裳的身影侵入头脑，昏昏睡去，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天晓得是怎样埋下的一场错误的姻缘，于今，竟觉得一切都那么模糊遥远。
　　乔梓宇见司南若有所思，似已沉浸于内心世界，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顿时颇觉尴尬，不由歉然道：“对不起。”
　　司南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赧然道：“梓宇，这样就见外了，你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只是，有些话我不便说，但请相信，我无意伤害千裳。她是个特别的女孩儿，”司南想了想，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用清亮的眸子盯住乔梓宇，深吸了口气，认真道：“珍惜她。”
　　空气在此时凝了一凝，乔梓宇觉得有些突兀的一语，却在内心深处感到一丝甜蜜。他已经是奔三十的人，可依然如少年般有着对真挚爱情的憧憬。从小到大，乔梓宇的人生仿佛是被安排好的，在艺校的军事化管理，毕业后跟随艺术团下部队，辗转各地演出，根本没什么时间接触外界的女孩子，后来转业回到家乡做舞蹈教师，也有很多人讶异于这么俊朗帅气的小伙子竟没有女朋友，其实以前也和艺术团的女孩子有过似是而非的恋爱，但乔梓宇始终觉得没有盼到自己一直期待的那个人，直到千裳闯入他的生命，一个美丽精灵，有着和他一样对于舞蹈的执念。
　　她的眼神如初晨的朝露一般透彻，她的表情仿若初生婴儿一般无邪，她的舞步似飞天壁画般出神入化，她的情绪时而如火山般爆发得奔突迸裂，时而又如和风霰雪般清泠迷转。在舞台上，她如此闪亮、如此圣洁，生活中，又那么沉默、那么神秘。乔梓宇无法真正了解她，甚至不知道要怎样释放对她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情感，他唯有倾全力教给她自己对艺术的领悟，帮她实现舞蹈的梦想。
　　而司南，竟看出了这一切，并让自己“珍惜她”，他当然珍惜，可是，千裳那种个性，真叫他不知如何珍惜，还不是只能任由她摧毁自己的身体，幸好这一次脚伤化险为夷，但是以后，如果千裳真因跳舞而有什么不测，乔梓宇真不知那时该如何是好。
　　忽然间，他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从他刚认识千裳时就已经有了，是司南再度带给他这种感觉。
　　“你们之间的秘密，能告诉我吗？”乔梓宇脱口问出，之后也略觉失口，赶忙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些我所不了解的……”司南笑笑，倒是很爽快的回答：
　　“最大的秘密，可能就是那件绛衣。”

　　不知什么时候，杭州也出现了一家名为“阡陌”的茶社，竹畔如此快速的融入到凡尘界的生活，令羿落倍感诧异。要知道，羿落上一次到凡尘界，那还是千年前的大唐，与现在仿若两个世界，他也是用了一段时间才适应了汽车飞机和互联网。还好，因为是玄灵界的生命，所以语言上不致有障碍。
　　阡陌一如既往的安静，香烟袅袅，凄凄迷迷。竹畔居然穿的是红格子的衬衫，羿落一向以为他只偏爱青绿色。
　　“据说这是今年流行的颜色和款式，哈哈。”竹畔这样和他说笑，羿落照例一拳锤在他肩上，“有你的，真是随遇而安啊。”
　　“是弼啦，”主畔解释，“来这里之前，弼早就带我神游了凡尘界，否则，我会被这里的一切吓坏的。”
　　“可是，我却辜负他了。”
　　羿落于是把这几天的遭遇告诉竹畔，“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尤为不祥的是，我的护身法衣就这样失踪了，弼将他的玉符给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压抑感，依旧是这份如影随形的压抑感，使得原本从容的他也有了一丝恐慌。来自神族的灵力感应，虽不会如青衣族十巫那般灵验，但作为巫袂的儿子，巫弼的好友，灵力上总还是高于普通的族人。
　　“已经连累了师放，无论如何不能再连累你和弼。”羿落焦躁的把两只手叉在一起搓动，长发垂下遮住面容，但显然无法掩饰内心的错杂。
　　竹畔依旧谈定，冷静的分析道：“你这样得罪猗风，倒是真该小心了。”羿落看到竹畔纤长的指边有旋律在绕动，由数条蓝绿色的半透明细丝凝成一道银灰的长线，被竹畔的掌力一点点吸进去，归于空无。
　　“畔，”略带着一丝滞涩，羿落唤他的名。然后，引动掌力，握住竹畔的手，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气在竹畔掌心浮动，眉色立时变了：“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畔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把手抽回，思索了半晌：“没有什么，我刚才想到你只有一年的时间了，况且又是事关星族首领上任的事情。华夏族的命运，本就与沧冥界的动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倘若这次烛匿和纭影的力量死灰复燃，我们没有师放的力量，恐怕也难以对付……”
　　竹畔所说固然是实情，但羿落依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被隐瞒着，淡定如竹畔，无论如何不该释放出那么一股寒凉之气，除非这件事让他回想起来便觉战栗，不能表露，故此试从指尖中引导。
　　但畔既不愿说，羿落也不想追问，但不知所措的感觉依然伴随他。竹畔把一张琴抱在怀中，像每一次那样，轻抚琴弦，丝弦不如玄灵界那般悦耳，但出于竹畔的手便不一样了。羿落紧咬的唇渐渐松开，绽出温和的微笑，伸手接住畔射向他的一枚音符，掌心的温暖立刻传遍全身。注视着这枚渐渐散去的淡红色音符，羿落仿佛自言自语般念道：“也许该立刻去无锡，看看那件绛衣。”

　　放下琴，竹畔点点头，坐在羿落的旁边，看了一下手表说：“等下，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还是那样淡定的笑容，但含有不易察觉的温馨甜蜜，羿落立刻笑了，“竹畔原来也长大了。”
　　畔的脸有些涨红，连忙解释：“不是不是，这是我刚刚认下的一个学生，”看羿落一脸的不信，他忍不住一股脑说出来，“你知道阡陌的客人很少，我又不了解凡尘界的事情，只能在这里整天的弹琴。其实她的琴已经很好了，”畔回想着，在他看来，这女孩子有着一种灵动的领悟力，“她说是自学的，需要一个好老师指导，她捕捉到我的琴音，才忍不住进来一见。”
　　“那么你便答应了？”羿落满脸的坏笑，一扫刚才满心的阴霾。
　　“什么意思呀你。”竹畔正要和羿落斗几句嘴，发现阡陌的竹门已经被推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推门而入，长发在脑后绑了个马尾，最简单的仔裤和T-shirt的搭配，样子很青春健康。
　　“田老师！”女孩开心的和竹畔打招呼，竹畔在凡尘界的化名是田歌，他立刻站起来，对女孩说：“这是我的朋友，司南。”
　　司南热情的伸出右手，女孩报以浅浅的微笑：“你好，我听说过你。”司南小小吃了一惊，女孩接着说：“是绛衣的服装设计师吧，呵呵，听学姐谈到你呢。”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化名田歌的竹畔一拍脑袋，“她也是学舞蹈的呢。”
　　“哦？”闻此言，司南不由得重新打量这个女孩子，的确，那样的身材，不跳舞就浪费了。
　　女孩不想有冷场，马上接着田歌的话说：“我比倪千裳他们小一个年纪，我叫江眉。”她笑的时候淡雅甜蜜，浅金的阳光照着她洁净的容颜，田歌一时看得呆了。

　　“你确定不参加下个月的汇报演出了？”虽然一向希望如此，乔梓宇依然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可能关系到你毕业分配的问题。”他知道千裳有脚伤，但经过医生的诊治，加上强度不大的恢复训练，到下个月参加一个校内的演出是不成问题的。
　　千裳郑重的点了点头：“老师，如果我这次不回家，以后会后悔一辈子的。”
　　乔梓宇在犹豫着要不要给她这个假期，不参加演出与不上课又是两回事了，“千裳，这事和司南有关吗？”
　　千裳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心思已经在想着别的事情，乔梓宇摇摇头，他就是无法把她完完全全的当作自己的学生，而更希望是……这个念头他不敢想，太奇怪了，他为什么不敢想呢，这也不是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何况在艺术学校……
　　“那么，我们找人顶替你吧。”乔梓宇看出千裳神情的游移，同时也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无法拒绝她的，便这么简单的敷衍一句。
　　千裳却立刻回应道：“让江眉替我吧，不是说她的气质和我很像吗？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华殇’是很好的一支舞蹈，耐看，而且有冲击力和回味，比起‘绛衣’，更容易理解，从而引起观众的共鸣……”

　　两天前……

　　千裳漫无目的的踱到三号练舞厅，这间大厅设备很齐全，可以配合灯光音响等设备，平常一般都不对学生开放，但是如果和值班老师熟识的话，也可以业余排练的时候使用。事实是，舞蹈学院的孩子们，谁也不愿意把业余时间也都用在排练舞蹈上，所以三号练舞厅除了必要的课程安排外，很少使用。
　　千裳进行了几天的恢复性训练，觉得心态依然调整得不错，这时是傍晚，她就有些落寞的心绪想要找地方发泄，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就走向三号练舞厅，因为这里有灯光和音乐，可以使她完完全全的投入到梦幻的世界里，那个属于她倪千裳的世界。
　　可是她远远就听到几声铮铮然的琴声，从三号舞厅传出来，那琴声如此辽远空廓，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极广大的天地间，有一种昂扬彭湃的激情在胸腹间翻滚。
　　——华殇！
　　千裳隐隐记得，那一次的二年级结业演出，就是江眉的一曲“华殇”，惊动了整个礼堂，掌声经久不息，要知道，那只是一个舞蹈学院的年纪结业表演啊。从此以后，她就排练得更加刻苦了，因为千裳感觉到有人就要撼动她第一的位置，这是一种危机，也是一种激励。

　　“怎么，这时候她怎么会来这里排练？”千裳暗暗思忖，推开了三号练舞厅沉重的大门。意外的是，没有人在跳舞，一个披着宽大舞衣的女孩子对着巨大的镜子，轻蹙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眉是那种看上去丝毫都不引人注目，但越端详越觉得有味道的女孩，千裳与她的照面不过两三次，也都是在后台化妆的时候，匆匆一见，没说过什么话。只是，彼此间都知道对方是很有舞蹈天赋和才华的，彼此倾慕而又竞争着。
　　江眉忽然意识到有人推门而入，亦是一愕扭头，与千裳的目光对视上了，前者的眼中尚有晶莹的泪光。千裳一赧，有些歉然的呆了一下，江眉立刻拭去脸上的泪痕，笑着迎过来。
　　“你要用吗？”她指的是这间练舞厅，显然，她已经练了好久，神色间略带疲态。千裳亦笑着摇头，“你跳吧，看样子，我是打断了你呢。”她意识到江眉的流泪是因为舞动时投入了太多的感情，顾影便不自禁的动情起来，似是要了断了与这个现世的关系。
　　深青色和暗红色搭配的舞衣，袖子足阔有四尺，几缕简单的金色绣文，沉稳处却并无苍老压抑的滞重，反而透出雍容高贵的气韵。千裳打量着这一件从未见过的舞衣，眼前似乎迷眩了一瞬，用指节轻扣太阳穴，压住了内心恍惚出的一股错乱。
　　江眉显是刚从神思中拔出，将宽大的衣袖整理一下，撩开挡在眼前的几绺湿发，“没关系，我已经结束了，”这时乐声戛然而止，江眉更展出笑靥，“你瞧，正是时候。”
　　千裳也不由会心一笑，“你的音乐和衣服与先前不大一样了呢，也是经过改编了的吗？”她指的是上一次的年度演出
　　江眉点点头，“是的呀，现在是独舞了。”不过面容上略罩层迷茫，“可是，我却有些地方总不能淋漓的表达呢。”
　　“是吗，说说看，或者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带着一丝好奇，千裳把门在身后轻轻的关上，“刚出了汗，先把衣服换了吧。”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稔了，千裳把那已经上下分开两截的宽大舞衣捧在手里，啧啧的说：“竟然是你亲手做的呢，这样的绣工，一定很难吧。”做一件衣服并不新奇，奇的是，那花纹竟也是江眉亲手绣上去的呢。
　　江眉谦虚的一笑说：“其实说起来也怪，我从小就喜欢摆弄针针线线的，好像对做衣服有种特殊的迷恋。”
　　“这是以古法制衣吧，”千裳兀自端详着，若有所思，“玄衣曛裳，也是经典的配色呢，金色的绣纹，是截取了冕服中用到日月星辰。”既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探询。江眉也似听非听，点点头，“这玄曛二色也难找得很，我以前的那件大氅，用了米白色，虽在灯光下还算干净，但与舞境就相差过远了。”
　　过了半晌，忽想起什么，兴奋的说：“原来你也对华夏衣裳有所研究的吗？”原本疲惫的神色焕发出光彩，展开舞衣上的绣纹，“对章纹配色也都精通的吗？”她像是遇到了知交，语气上热烈了许多。
　　千裳本是静默的性格，只淡淡一笑，应承道：“是我小姑姑喜欢研究历史，买了许多书来，我自小便也读着那些东西，其实了解的很浅很浅。”

　　“我们那天聊了好久，”千裳一边喝着汽水，一边和乔梓宇说出她的想法，这时候，他们已经坐在学校饭堂的雅间里，刚刚用过午餐，“我觉得‘华殇’实在是一支难得的舞蹈，难得之处在于，把那样抽象的情感用舞蹈的方式表现，这支舞，已经把人体、衣饰、音乐、灯光的结合发挥到了极至，而更加重要的是，需要观众的一种血脉深处的共鸣才能激发出默契，对了，就是那种出于同一片文化背景下的人，才可以体会的哀伤。”
　　“你相信我，”千裳郑重的把软纸杯推开，“改编后，这支舞加入的不是什么技术含量，变动的也非形式，而是倾注了舞者的心血，她，”轻顿了顿，“同样是在用生命舞蹈。”
　　“我可以向系领导推介，”因为没有直观的感受，乔梓宇比千裳平静得多，“不过，十天之内，你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