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旧事》萝卜坑司机

6、凉岩山谷

　　那一天是永平六年十月初二，天气晴朗，使团进入了西兀边境的凉岩山谷。
　　宋谦记得，当时伙夫头正在做午饭，锅里煮着一条羊腿，他和路松年正跟袁将军念刚修改好的出使文书。他们呆在一棵大松树下，宋谦念着冗长的文书，袁将军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路松年则站在他身边，毫不客气地指出他写在文书上的错字。
　　杀戮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
　　先是有什么东西凌厉破空而来，宋谦正念着，却突然看见自己前面的一个士兵被一支羽箭射中了喉咙，他仰面倒下，一只手抓住喉咙上的箭，另一只手还握着自己拔出一半的佩剑——宋谦认得他，出使路上一直是这个娃娃脸的年轻军士为他和路松年赶马车，宋谦还知道他腰上总是挂着一个红色的玉佩，那是他没过门的媳妇给他的，每次宋谦都拿这个打趣他，他总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而现在他仰面朝天，就倒在宋谦脚下，两只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宋谦和他身后的将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宋谦的两只脚僵在了地上，手上还下意识地抓着那份文书，他茫然地抬头，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山谷里涌出了无数的人，他们有的从山崖上跳下，有的从山洞里钻出，带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向他们慢慢地逼近。
　　这是一次完美的埋伏。
　　这时又是一声尖利的呼哨，这一次羽箭是擦着宋谦的脸过去的，截断了他的一绺头发，箭带起的气流擦得他的脸热辣辣地痛。
　　“将军！”宋谦听见路松年在惊叫，他机械地转过脖子，看见袁将军肩上扎着一根长长的羽箭，箭尾还在颤动。路松年正托住将军的半边身子让他站稳，“宋谦！宋谦！你还在发什么呆？”路松年朝他大吼，他现在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头野兽，一点也没有那个清秀文人的
　　宋谦大梦初醒一般，颤抖着丢掉了手上的文书，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字迹，写着“望两国交好，永无战事”，那个战字上面还有他滴上去的一个墨点，看起来真是可笑之极。他扑到将军身边，抓住将军穿着铠甲的手臂，坚硬的铁甲冰着他的手，不远处的袁家军已经冲上去开始攻击敌人，整个山谷里回荡着厮杀时的吼声，还有刀剑砍进皮肉和骨头里的撕裂声。
　　将军推开他们两个，伸手抓住肩上的箭尾用力一拔，一大蓬血雾迸出来，溅满了路松年的白衣裳，将军把箭扔到地上，对他们说：“你们两个骑了马快滚，老子不想看到你们两个碍手碍脚的！”
　　宋谦抓着他的铠甲，说：“我不走！”
　　将军挥手甩开他，宋谦跌坐在地上，将军转头对路松年说：“松年，你把他给我弄走，你答应我的事情，可千万别忘记了。”
　　路松年从地上拽起宋谦，对将军说：“将军放心，我一定做到！”
　　将军点点头，深呼了一口气，拔出腰上的佩剑，朝着前面的袁家军大吼：“袁广泽在此，袁家军听令！敢犯我者，无论何人，杀！”
　　袁家军齐齐地低吼了一声，冲进人群中厮杀起来，将军迈出一步，又停下对路松年说：“你把我的飞雪骑走吧，它跟了我这么多年，以后你就替我好好养着。”
　　说完，他就朝着厮杀中的人群冲了过去。
　　“走！”路松年一拉宋谦，“快上马！”
　　“我不走！”宋谦想甩开他往将军那边去，路松年劈头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拳，宋谦被打得昏头昏脑，路松年赶紧把他驾着到了枣红马边。
　　宋谦晕乎乎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隐没在混乱的人群中，他总是肆无忌惮地笑，骂人，发火，他是英雄，却总是婆婆妈妈地给家里写很多信，每天都在抱怨伙夫头煮的羊腿味道不好，他也没读过书，一个字都不识，在很多时候他更像一个邋里邋遢的邻居老男人，而不是英雄。可在这一刻他冲了进去，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领着自己少得可怜的军队和上百的敌人搏斗厮杀，宋谦看到了传说中的袁广泽，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看到。
　　他记得这个老男人告诉过自己，他要是死在外面，他爹会伤心。
　　他被路松年推搡着上了马，路松年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枣红马拔腿狂奔，宋谦条件反射地坐好夹紧双腿，破口大骂：“路松年……”吼了三个字他就闭了嘴，现在已经不再是许多个他策马狂奔回营秋日艳阳的午后了，不会再有一群人行走在落满黄叶的山上，他也永远回不到那群年轻的军人中间了。
　　那个老男人，宋谦想，你这样死在外面，也有人会伤心死啊。
　　宋谦骑着马跟着路松年在草原上瞎跑了一阵，他在马背上颠得歪来扭去，脑子里像煮沸了的水一片乱哄哄的，跑了一阵他终于反应过来，对前面的路松年大吼：“路松年！我们跑个什么？快点回去救人呐！”
　　路松年回头大声说：“我们得回京城去找张大人！”
　　宋谦不明白：“你疯了？等我们回去找到人回来，将军早被人砍死了！我得去救他！”说着就要掉转马头往回跑。
　　路松年一鞭子刷在他背上，怒吼道：“蠢货！蠢货！你要逞什么英雄？我们要是被人灭了口，将军才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你只管跟着我就行，以后再说给你听！”宋谦被他刷了一鞭，背上热辣辣地痛，他再蠢也明白过来路松年是什么意思，赶紧把马又调回来，跟着路松年往凉岩山前跑。
　　路松年骑的是将军的白马飞雪，宋谦的枣红马也是脚力雄健，两个人在草甸子里一路狂奔到山梁下。
　　路松年一面跑一面回头望，突然脸色大变说：“不好！有人追上来了！”
　　宋谦也回头张望，果然看见远处山谷口奔出来影影绰绰的几个人，骑着马朝这边来了。路松年掉过马头，一个翻身跳下来，对宋谦说：“下马！”
　　宋谦“哦”了一声，也跳下马来。路松年两鞭子抽在两匹马身上，两匹马吃痛，长嘶一声，跑开了。路松年一拽宋谦，说：“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