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旧事》萝卜坑司机

5、老男人

　　过了雷泽关外面的草甸子就是凉岩山，凉岩山全身是黑色的石头，顶上积着终年不化的白雪，在太阳底下闪着灼灼的光华。
　　自从将军想起他们之后，就整天让他们跟在身边，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写家信，念兵书。
　　将军的家信写得很勤，但是很琐碎，想起什么就写什么，比如早上起来看见下雨了，他就让宋谦写“天阴，要下雨，千万把我的刀收好，沾水就锈了”，有时候也写“你在家要照看好小虎，让他把先生交代的书背好，偷懒就打”之类的话。将军这种时候说话声音很低，宋谦要半蹲在他身边才能听清，后来干脆就蹲在将军身边一边听一边写。
　　将军也很喜欢听兵书，路松年照着书给他念一段，他觉得好了就点点头让他继续，一旦他觉得不好，就使劲捶身边的东西——有树捶树，有石头捶石头，有桌子捶桌子——一边捶一边大骂：“放他娘的屁！老子就不照他说的打！写这书的人就没有带过兵，打仗头一个死的就是他！”有一回将军一边听路松年念兵书一边让宋谦写家信，听得怒了，随手一拳捶在宋谦背上，宋谦“啊”地一声惨叫，扑在地上动不了了。将军吓得跳起来，把宋谦揪着领子提起来一顿乱晃： “宋文书，你可不敢死啊，死了谁给我写家信啊，可不敢死啊！”
　　宋谦自然没死，只是从那之后，只要路松年一念兵书，他的背就痛。
　　将军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呆着，宋谦经常看见他皱着眉头，他很想知道这个英雄在想什么，可是这个英雄除了让他写几封絮絮叨叨的家信，什么也不告诉他。
　　直到那一天，宋谦帮他写完家信正要出营帐，将军却忽然叫住了他。
　　宋谦转身，那么多天来，坐在椅子上的将军第一次显出疲态，他歪靠在椅背上，脸上的肌肉松松地挂在两颊上，眼睛里不复雄鹰一般的光彩，而是深沉的黯淡和无奈，他问宋谦：“宋文书，当时你为什么想跟着我出使？”
　　宋谦很想把那套慷慨陈词再背一遍给他听，但是这个瞬间，他看到的是一个疲惫的英雄，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突然不想说早就准备好的那套话。于是他站直了身子，想了一会儿，说：“将军认识我爹，应该是知道我们家的吧？”
　　将军没有看他，只是点点头。
　　宋谦继续说下去：“我爹一直觉得我不中用，我也确实不中用，”他笑了一下，“我一直觉得我们家有我哥就够了，如果没有我这个人的话，我爹肯定会高兴得多，也不会觉得丢人，也不会看见我就烦……”
　　宋谦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将军：“我来的时候都想好了，如果平安回家，有个跟袁将军一起出使过的儿子，那我爹最起码可以觉得欣慰些，在别人面前也能稍微抬起头。如果……如果我死在外面，那我们家不是刚好可以少一个废物，我爹他以后也会很……”宋谦突然哽住了，他死了，除了老娘，爹恐怕不会太伤心吧？也好，没有他，那个家就没有缺陷了，和蔼的爹，温和的娘，争气的儿子，漂亮的儿媳妇，可爱的孙子，再也没有一个窝囊废站在一边添堵，多好。宋谦，你看看，你不在多好。
　　将军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突然沉默的年轻人，他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不管这一次结果如何，我会尽力让你平安回家。”
　　将军又像哄小孩一样摸摸他的背，说：“别犯傻，你要死在外面，你爹还不得伤心死。”
　　宋谦死命咬住了嘴唇，等将军去得远了，他蹲在地上，使劲用手捂住脸，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哭。
　　自从那一天之后，宋谦觉得整个使团的气氛就变了。
　　比如夜里站岗的人比以前多了一倍，他半夜起床撒个尿都觉得背后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害他紧张得尿都尿不出来。
　　将军也不再那么爱听路松年念兵书了，也不再频繁地找宋谦写家信，倒是有几次单独把路松年招进营帐里说了好久。宋谦很嫉妒路松年，认为他得了重用，特地守在营帐外面等他出来翻他白眼，路松年理都懒得理他，宋谦坚持不懈地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翻他白眼，搞到后来随军的大夫跑来问他是不是得了斜眼病。
　　路松年也变得很诡异，坚持要拉他一起练骑马。宋谦本身会骑马，但是嫌屁股磨得痛，懒得骑。现在每天路松年都要把他从马车里挖出来，让他和自己一起骑马，这也就算了，更诡异的是宋谦一坐上马鞍，路松年就一鞭子抽在宋谦的马屁股上，然后整个使团的人就注视着那匹枣红马驮着惨叫的宋谦一路扬尘而去。
　　路松年坚持每天搞突然袭击，确保宋谦在任何马匹突然奔跑的情况下都不会掉下来。开始的时候宋谦总是一路“啊啊啊”惨叫着被驮走，后来情况得到了改善，枣红马驮着宋谦绝尘而去的时候，使团的人听到的不再是单一的惨叫声，而是宋谦铿锵有力字正腔圆的叫骂声：“路松年你大爷的！你大爷的！你二大爷的！”
　　不过当那一时刻到来时，宋谦终于明白将军那句“不管结果如何，我一定会尽力让你平安回家”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