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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路往西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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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在路上走得很快,行军的人一天可以走出八十里。但因为辎重多,每天也只能走出六十里路,就是这六十里也让宋谦在马车上颠得发狂。
跟宋谦坐在一辆车上的那个臭嘴文书叫路松年,他倒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一直在不停地写东西,宋谦看他写完诗写词,写完词写赋,写完赋宋谦冷眼看他还要写什么,这位仁兄大笔一挥,写了整整一大张菜谱,搞得宋谦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钦佩他还是干脆大笑三声。不过他这么勤勤恳恳,倒衬得宋谦像个吃白饭的废物。宋谦很火大,干脆也掏出纸笔想写个什么出来,刚要下笔,马车就硌到了一块大石头,颠得宋谦整个大抖了一把,一时之间没把稳笔,竟然一下把笔捅进了自己的左鼻孔,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类似过年杀猪时听到的那种惊天动地的猪嚎。
赶车的军士立刻掀开帘子探进头来看,一眼看见宋谦张开大嘴痛嚎,左鼻孔里还赫然插着一支毛笔,军士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说了一声:“要不要大夫来看看?”宋谦立刻止住嚎叫,神情很肃穆地对他摆摆手说:“不用。”
结果说话的时候牵动了鼻孔里的毛笔,鼻子酸痛得宋谦立刻从一脸肃穆变成了要尿崩的表情。
最后宋谦好不容易从鼻孔里拔出那支毛笔,他兴高采烈地举着那支笔让路松年看:“路兄路兄,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结果发现路松年一脸想吐的表情看着他,他往笔上一看——靠!沾着好大的一坨鼻屎!
宋谦郁闷了一会儿,很快就高兴地意识到这是上天给他的指示——他不宜动笔,写文书这种事情还是全权交给路松年做吧。
一路上除了这个小风波,其他的真是波澜不惊,每天赶路休息扎营煮饭,宋谦甚至发展了新的爱好——抓蚂蚁,他把一路上抓到的各地蚂蚁都扔进一个小竹筒里,每天丢两个饭粒进去喂着。他还很认真地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告诉路松年:“路兄,我发现越往北方走,蚂蚁越黄,个头也小,但是,也有长得特别肥美的蚂蚁。”
路松年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
宋谦很雀跃:“路兄也有同感?”
路松年拿过纸笔,写了三个狂草给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宋谦拿着那张纸仔细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出那三个写得豪气勃发酣畅淋漓的字是——“滚滚滚!”
这个爱好最后无疾而终,因为等他某一天把竹筒打开的时候,他发现蚂蚁们互相撕咬,已经死光了,倒出来的都是些断腿断身子,宋谦捧着竹筒悲愤莫名:“蚁兄啊蚁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将军开始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商量,每天只跟身边的副官在一起说话,副官还特别跑来交代他们不要乱跑,呆在马车里不要动。宋谦无所谓,可路松年听了却发起了愣,还皱起眉头,像是很犯愁的样子。
刚出雷泽关的时候,一次大家在一起席地而坐吃饭的时候,袁将军跟副官商量完事情也来了,他拿了一块烙饼一碗面条,坐在火堆旁边吃起来。他吃了一会儿看见坐在士兵堆里的宋谦和路松年,立刻不吃了,停下来认真地思考着什么事情。他老人家不吃,大家都不吃了,宋谦饿着,小口小口吸溜面汤,努力地想把眼前面汤里漂着的一根断面条吸到嘴里来。
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劈啪声和宋谦的吸溜声。
“哎呀!”将军一拍大腿,“他个娘的,老子正愁没人识字,怎么把你们两个文书忘了,松年啊,晚上带着这个……”将军指着吸溜面汤的宋谦叫不出名字。
路松年说:“宋谦。”
“对,你带着宋文书到我帐篷里来,老子得给家里那只母老虎写家信报报平安,要不回去还得了!”
士兵们“哄”地一声笑起来,宋谦趁机把那根面条吸进嘴里,也跟着傻笑起来。他看着火光下的将军,他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但是腰杆挺得笔直,一双眼睛四周布满了皱纹,但是目光仍然如同雪山顶上的雄鹰。
宋谦觉得一种异样的东西在胸口涌动起来——这是国家的大英雄,他带着袁家军在这二十年中打退了无数外来的敌人,包括南媌的流匪,西兀的骑军,在老百姓眼中,这个人就是一个神,只要他还在,百姓们就觉得安心。而自己现在就跟这个英雄在一起,尽管自己只是想逃出那个家,但是看着近在眼前的将军,他忽然也有了一种陌生的雄心壮志:自己可不可以有一天也变成这样的人呢?
但这种想法只存在了一瞬间,宋谦看着自己手里的面碗,自嘲地笑笑:别作梦了,你有什么资格成为那样的人,写文章不上路,没有半点武艺,胆小懦弱不思进取,唯一擅长的只有耍嘴皮子、混日子和不务正业,想当英雄,想当人物?算了吧。
嘴里的面似乎变成了土,宋谦嚼着嚼着两眼发涩。他就着碗恶狠狠地咳了一声,想把眼睛里那种酸涩咳走,却把一口面汤呛进了喉咙,立马咳得人仰马翻。他放下碗,狼狈地吐长了舌头咳嗽,周围的士兵有人好心地替他捶背,他抹去咳出来的眼泪,抹了又抹,他想:奶奶的,这都是咳出来的,我可不是哭。
那天晚上宋谦有一个问题想问路松年,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憋得一直围着他转圈,路松年看不下去了,说:“你要干什么?转得我头晕!”
宋谦停下来,问:“我问你,你是将军的兵?可看你一点武艺也没有啊,那你是怎么跟在将军身边的?”
路松年不说话,宋谦讨了个没趣,说:“不想说算了。”
他抬头看着帐篷外面的火堆,嘴里叽叽咕咕地说:“啊,明天吃羊腿。”
就在他觉得无聊得快睡着的时候,路松年却开口了:“我不是他的兵,我是他从草原上捡回去的孤儿。”
宋谦“啊”了一声。
路松年不看他,低头翻着手里的书说:“也没什么,我娘早死,我爹为了讨生活,带着我到草原上来贩皮子,谁知道遇上马贼,本钱全没了,我爹还被打得半死。后来他想再要点本钱做生意,就把我卖给了一个叫图克勒木的土财主做奴隶,用我换了两头带崽的母羊就走了,听人说,他最后冻死在草原上了。”
宋谦听得心里发凉,路松年却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一样:“我不想当奴隶,趁着他们让我放羊的时候跑了,找了个山洞藏起来,过着野人一样的日子。那个时候将军正在那里打仗,扎营的地方就在我藏身的山洞旁边,我每天都跑去偷东西吃,后来被他发现了,他就让人把饭做好,放在那里等我去吃。”路松年甚至还笑了一下:“后来将军打完仗要回去了,他跑到山洞口来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去,他说可以让我不必挨饿,还能让我念书,我就从山洞里出来跟着他走了。”路松年抬头看他一眼:“就是这样,你好奇心满足了没?”
宋谦满眼歉意地看着他:“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说这些。为了补偿你,我也想把我最悲惨的事情讲给你听。”
路松年愕然地看着他,抽了抽嘴角说:“无聊,谁要听你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