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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故人已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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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松年走进将军府的时候正是白天太阳最热的时候,可将军府里冷冷清清,连个人声都没有。他慌了,走进去喊:“夫人!夫人你可在?”
听到他的喊声,西厢房里冲出来一个人,箭一样一头撞到他怀里。
路松年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再一看,是将军的儿子小虎。小虎仰着头哭得抽抽噎噎地说:“路大哥,快救我娘……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她想把自己饿死……”路松年大吃一惊,也顾不上避讳,跟着小虎就往夫人屋里冲。
袁夫人髻边簪着白花,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一件青色挑银线绣花的儒裙靠着床柱坐在窗前,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水。
“夫人?”路松年停住了,在她背后喊了她一声。
袁夫人靠在床柱上,一声不响。
小虎急得拉着路松年过去,拽着他的手说:“路大哥,我娘现在谁叫都不理,你去看看呀,她再不吃东西要饿死了,我就没娘了!”
路松年走过去看夫人,夫人满脸蜡黄,脸颊深凹下去,她紧闭着眼睛,嘴唇干得起了白皮,要不是胸口还有些起伏,路松年都要以为自己来晚了一步。路松年不敢太大声惊动她,就站在她身边轻轻唤道:“夫人,我是松年啊,我回来了。”
袁夫人听见他的名字,眼皮颤了颤,勉强睁开了看向他。小虎上去抱住她哀哀地说:“娘,你喝一口汤,只喝一口汤,以后你让小虎做什么都行,娘你看看我呀!”袁夫人无力地把手搭在小虎的脑袋上,摸了两下就没了力气。
路松年把小几上的那碗汤端起来,一看是红枣枸杞汤。他摸着碗底,那汤温得正好,不是太烫,就挑起一勺子汤送到袁夫人嘴边说:“夫人,我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您想想,您这样拖垮了身子,谁来照顾小虎?”袁夫人却不说话,只是闭紧眼睛,又从眼角落下两行泪来。小虎立刻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了,一面抬头看着路松年说:“路大哥,你让她吃东西呀!”路松年挑着那勺汤,看看小虎又看看夫人,袁夫人抬起头,像是攒了好大的力气说:“松年……”路松年赶紧把汤放下说:“夫人,我在。”
袁夫人把小虎的手牵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笼着,看了路松年半天,对他说了一句:“你既然回来了,那小虎……我就托给你了。”小虎虽然只有十一岁,可是心里明白,他娘这是在交代后事了,他紧紧地抓住娘的手哭着说:“娘,你不能丢下我……爹已经走了,你再丢下我,我以后怎么办?”袁夫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力气,她含糊地对路松年说:“松年……你是好孩子,我把小虎托给你,我不求他入朝为官,也不求他封侯拜相,我只求他一生平平安安就好……”小虎满脸是泪,使劲摇头:“娘,我只想跟着你过,除了娘我谁都不要!”路松年到夫人身边单膝跪着,仰头看着夫人的脸,轻声说:“夫人,这事情我不能答应,将军也不会答应。”
袁夫人听见“将军”两个字,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小虎赶紧给他娘顺着胸口。路松年继续说:“将军托我给夫人带几句话。”袁夫人微微直起身子,睁开眼睛望着他,小虎也紧张地看着他。路松年看着眼前这一对母子,那几句话堵在喉咙里,好半天才说出来:“将军说,要夫人细心照顾小虎,给小虎请一位熟读兵法的先生,细心教导。等小虎长大成人之后,让他……”
路松年听见袁夫人低低地说了下去:“让他像他爹一样,投身军营,保家卫国……”他听着胸口一窒。
袁夫人靠在那里哭,因为没有力气,哭得断断续续:“他……他就没有想过我,没了他……我跟小虎怎么活下去?”路松年默然地半跪在地上,小虎自己憋着眼泪,拿袖子给他娘擦脸。袁夫人像是多少天来终于有了个出口,用没力气的手捏紧了小虎的手,对着小虎哭得声音都没有了。小虎怕他娘更伤心,自己咬着牙忍眼泪,憋得一张脸都是红的。
“少爷!”门口匆匆忙忙地冲进来一个人,这人严冬时节跑得满头大汗,还拖着一个同样跑得头发蓬乱的中年人,“少爷!我把回春堂的邓大夫找来了!”
路松年认出这个人是将军府上的杂役,名字叫成才。成才心急火燎地跑进来,看见路松年,一愣,喊了一声“路少爷,”然后又惊喜地说:“您没死啊?”刚说完看见自家哭得死去活来的夫人,眼圈一红,掉下泪来,他对路松年说:“路少爷您快开导开导夫人吧,这么个不吃不喝的哭法,人熬不住啊。小少爷也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他这么小个孩子,怎么经得起?”路松年站了起来,看成才抹了一把眼泪,囊着鼻子把身后还在喘气的邓大夫推了过去,说:“快给我家夫人看病,看好了我把命给你都行。”邓大夫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路松年站得近,一把扶住了,邓大夫抬头说了声多谢,小虎早把一张凳子搬了过来。邓大夫坐下来给夫人把脉,小虎换了一只袖子给他娘擦头上哭出来的汗。
路松年对成才丢了个眼色,走出屋去。成才会意,跟着出去了。
“怎么府里的人都没了,连个端茶送水的都没有,就剩下你了?”路松年看着院子里满地的烂叶子,皱着眉头问。
成才擤了一把鼻涕,粗声粗气地说:“别提那帮贱骨头!将军的灵堂刚摆起来,夫人哭得昏过去,大管事周东就卷了家里的银子跑了,剩下的那帮人也跟着走的走跑的跑,现在家里就只剩我和做饭的王妈,还有几个小丫头在厨房里给王妈帮手。”成才突然发现自己脚边不远的地方落着个铜钱,赶紧走上去捡起来塞进腰包里,他回头对路松年说:“路少爷,你别见笑,现在是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昨天才去把东屋里的那架屏风给当了,也就只当了二十五两银子。老爷生前没留下多少钱,又被周东带走了一大半,虽说皇帝赐了一堆东西,可我们只敢供着,又不能拿去换钱,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说着说着又抹起眼泪来。
路松年看看这座大院子,以往这里总是人来人往,他刚被将军带过来的时候,将军的大女儿如玉还没有出嫁,总是领着当时只有两岁的小虎在院子里玩。他记得自己跟在将军身后走进这座大院子的时候是盛夏的黄昏,一抹夕阳照在院子中间的荷花缸上,两支荷花沾着水珠正含苞待放,如玉就抱着小虎在荷花缸边看里面的游鱼。如玉抬头看见将军回来了,抱着小虎笑盈盈地迎了上去,甜甜地叫:“爹,你回来了。”一眼看见他,轻轻地“哎呀”了一声,然后笑着对怀里的小虎说:“虎子,你看,爹给你带回一个小哥哥呢。”半点也没有对他发出疑问,也没有问这个瘦弱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就像他本来就是这家里的人一样。
那一刻他真正放下心来,这里是安全的,没有人会在意他的过往,他可以在这里展开他一双伤痕累累的翅膀,以后,天地广阔,他可以飞向任何地方。
如玉抱着小虎蹲在他面前,逗着小虎说:“虎子,叫哥哥。”
“果果!”小虎张开两只手,抱住他的脸就亲了一口,亲得他一脸口水。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小虎小小胖胖的手指头,那双小手,很温暖。
如玉扶着小虎在地上站好,转头对堂屋喊:“娘——爹回来了,你就别再打扮了,快点出来吧!”
那天晚上他吃袁夫人做的菜吃到撑得肚子痛,他并不饿,他只是太久没有吃到这种温暖的,带着母亲的温柔的味道了。
将军对他们说:“这是松年,以后就住在我们家。”如玉在喂小虎吃加了鸡蛋的米糊,转头看着他说:“松年啊,这名字真好听,以后你就叫我如玉姐吧。”小虎沾了满脸的米糊,望着他大叫:“果果!果果!”袁夫人又给他夹了一块排骨,心疼地看着他说:“松年可要多吃,在我这里可只能变胖不许长瘦了。”他的心被久违的暖意塞得快要炸开了,他把脸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一边扒一边往碗里掉眼泪。
将军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好好吃饭,不许哭!”
他被拍得一头杵进饭碗里,沾了一脸的饭粒。
袁夫人护住他的脑袋,伸手重重地推了将军一把,吼道:“你作死呀!打孩子干嘛?”。如玉看着他和小虎,笑着说:“哎呀,两个花猫!”全家人看看他们两个,一起笑了起来。路松年被袁夫人搂在怀里,嘴里还咬着一块排骨,沾着满脸的饭粒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那些往事,历历在目,可是给他往事的人却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