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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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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真在广文道上志得意满地走着,额头上勒着一条鲜红的带子,中间还嵌着一块白玉,这是京城公子哥中间刚流行起来的打扮。他用眼角的余光不停地瞄着四周人们看见他之后的表情,果然看见大家都对他注目而视,心里更加得意,恨不得当街扭上一扭。
正走着,忽然曹真眼睛扫到两个衣衫破旧满脸胡子拉碴的年青人,觉得这两个人怎么这么眼熟?他不觉多看了两眼,那个高些的年青人发觉了,冷冷地朝他瞥来一眼。曹真全身一震,那种冷清清如雪,尖利如剑锋的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个小美人文书!
再一看,他身边那个笑得一脸傻相的人不是宋谦是谁?
曹真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宋谦的灵堂还在宋家摆着呢,莫非是白日见鬼?他揉揉眼睛再看时,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真的见鬼了!
曹真脸色青白,虚浮了两下脚步,立刻决定去文华寺找方丈求个平安符驱鬼。
宋谦和路松年两个人又回到了繁华的文州都,街上人潮汹涌,叫卖声此起彼伏。他们两个夹在人群中,跟着人潮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宋谦看着四周的一切,好像做了一场长长的大梦,看什么都像雾里看花。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要先去哪里,宋谦无意识地带着路松年从广文道上拐过迎仙酒楼,再横穿过华裕街,接着抄了一条近道,从水井胡同里穿出来,迎面就是一座宅院。宋谦心里一酸:从小走熟的路,不用他想,自己的脚就带他回家来了。
宋谦看见自家大门上挂着白绸子扎的大白花,两边是白纸灯笼,门上还贴着两张大大的“奠”字,心里一惊:谁死了?他一急,冲到门前扣门上的门环,把门环撞得“咣咣”响。宋谦心急如焚地敲门,心里喊着爹,娘,哥,还有嫂子,还有那两个小子,你们谁都别出事啊!
来开门的是府里的杨伯。杨伯是府里的老管事,宋谦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回说死就死了,连个尸骨都找不到,连着一个月每天看着灵堂,本来心里就难受,又听见外面有人不要命似的敲门,更是火冒三丈,两步迈到大门前,恶狠狠地说:“老爷不见客!来者请回!”
“是我啊!”宋谦听出是杨伯的声音,大叫起来:“杨伯!让我进去!”
杨伯听见宋谦的声音,大吃一惊,把门拉开一条缝。宋谦“咣”地一声撞开门冲了进去,看见正房里停着一口棺材,满天满地的白纱和纸钱,却不见一个人,害怕得在院子里大叫起来: “爹!娘!哥哥!”
宋夫人连着一个月一天从早哭到晚,这会儿刚哭完一场,心口疼得上不来气,在房里床上歇着,贴身丫鬟红香给她捋着心口叫她顺气。宋夫人想起宋谦,又哭出来,心口更疼,她自己捶着心口,哭着说:“我从小养大的儿啊,我狠心的儿啊……”红香听了也掉泪,只劝她爱惜身子。
这会儿宋夫人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喊,听着真真切切地像是自己儿子的声音,她挣起来拉着红香说:“这是不是二少爷的声音?”还没问完,一口气抽上来又开始哭:“儿啊,娘就知道你孝顺,还念着娘,千里迢迢还要回来再看一眼……”红香听着不像假的,就走到窗前望了一望,一望之下吓得面色煞白,回头对宋夫人结结巴巴地说:“夫夫人,院子里站着的好像真是二少爷!”
宋夫人一听,拖着两只鞋,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就冲出房门去了,急得红香在后面赶紧追上去扶着。
宋谦在院子里大喊了几声,没听到回音,正急得没法,忽然看见自家老娘从东边的厢房里被红香扶着出来了。宋夫人看见宋谦站在院子正中,心里头一阵狂喜又一阵狂悲,手直直地向宋谦张着,嘴里嚎出来一句不知道是什么话的话。宋谦眼泪流了满脸,奔过去就跪在老娘面前抱着老娘的腿不放,宋夫人把他的脸捧起来看了一看,心痛得揉进怀里又大哭起来:“这是吃了多少苦,怎么瘦成这样啊?你是要我这当娘的心痛死吗?”
宋谦五个月来所有的委屈心酸害怕全化成一场哭,娘俩儿抱着头放声痛哭。
路松年看着面前这一幕,对杨伯说:“等下告诉你们少爷,若是要找我,到袁将军府来。”
杨伯抹着眼泪点点头,把他送出门去。
宋谦抱着他娘哭,突然听见旁边一阵喧哗,自家的几个下人吵吵闹闹地说:“老爷,老爷!慢些走!”爹?宋谦抬起一张糊满眼泪鼻涕的脸,远远地看见他爹从回廊上颤颤地朝这边来了,心里一惊,立刻憋下哭声,只敢流眼泪。
他低着头,面朝他爹来的方向跪好,心里想着完了,老爹肯定要把自己打个半死!果然宋侍郎走到宋谦身边,不由分说地先劈头盖脸地打了宋谦几棍子,宋谦不挡也不躲,咬着牙跪在地上让他打。
“孽障!孽障!你还知道回来!”宋谦听见他爹怒极的声音,忍着身上的痛,心里一酸:我又惹他生气了,他连家法棍子都拿来了。
他娘又气又痛,抱住宋谦对宋侍郎哭喊:“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想打死他不成?”宋谦的眼泪流得更快,他壮足胆子一抬头,立刻惊呆在原地。
哪里是什么家法棍子!眼前这个人还是自家老爹吗?
宋谦看见自己的爹颤巍巍地拄着一根拐棍靠在附近的下人身上,他只不过离开了五个月,自家老爹什么时候连白头发都有了,还那么多!他才四十五岁,走路什么时候要用拐棍了?可现在这个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不是自家老爹又是谁?宋侍郎瞪着两只布满血丝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憋不住两行老泪落下来,滴在花白的胡子上。
宋谦见老爹落泪,心痛得无以复加,用膝盖挪过去,对着宋侍郎磕一个头,又磕一个头,恨不得把自己磕死在地上:“孩儿不孝!不能为爹爹分忧,还惹得爹爹伤心!孩儿不孝!”宋侍郎转过头不看他,只摆手沙着嗓子对下人说:“快把你们少爷扶起来,别让他把脑袋磕破了。”宋谦一听他爹这么说,知道他爹还是心疼他的,多少年来的委屈一下冲上来,哭得趴倒在地上不肯起来。
下人们把他整个从地上抬了起来,宋谦觉得自己在下人面前丢了人,用手挡住眼睛,不让别人看他。“把小环找来,让她给少爷烧洗澡水去,再备一身干净衣裳来。”宋夫人看见儿子回来,一颗心落进肚子里,立刻有了精神,又有了主母的样子,她看看院子里满地的白纱纸钱,吩咐红香找人拆了去。红香答应一声,下去了。
宋谦自己走回房间,小环正在屋里一边呜呜哭一边给他放洗澡水,宋谦站在门槛上,说:“小环,你家公子大吉大利回家来了,你还哭什么?”小环一边倒热水一边哭着说:“我以为公子你死在外面了,我以为公子真的回不来了!”
宋谦走过去摸摸她的头,说:“你家公子死不了的。”
小环两只手倒热水,哭出来的鼻涕没法擤,就要掉进宋谦的洗澡水里,宋谦赶紧把她的脑袋推到一边去,怒道:“笨蛋丫头,你想让你家公子在你的鼻涕泡里洗澡吗?快点给我擦擦你那鼻涕!”
小环听了,带着眼泪“嘿嘿”地笑了起来。
宋谦洗了澡换了衣裳,把脸上长得半长的胡子给刮了,这才出来。他娘早就换了一身大红衣裳,还涂了脂粉,在他门口笑盈盈地等着他。
“娘,你穿这么喜庆干什么?”宋谦被自家老娘吓了一大跳,往后一退。
他娘点了他一指头说:“不识好歹!当然是我儿子回来,我心里高兴咯!”
宋谦看着他娘眼角的细纹,心里难过。他凑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了他娘,只是他现在比他娘还高,他娘被他整个包在怀里。
“娘,我回来了。”他低头闻着娘头发上的香味。
他娘眼睛里又是一汪眼泪,哽咽着拍拍他的背说:“恩,我的宝贝儿子回来了,以后哪里都不去啊,就在娘身边呆着。”
宋谦把头埋在他娘的脖子上使劲点头。
这人间,只有这里,最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