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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报仇的君子VS站立的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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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们继续赶路,贺领头看见宋谦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脑袋,吓了一跳说:“你是谁?”宋谦说:“我!”贺领头大惊失色:“谁把你打成这样?”宋谦摇摇头,没说话,顶着个猪脑袋灰溜溜地上了羊皮车。
路松年早就在车上坐着,还是懒懒地靠着羊皮,脸向着车窗闭目养神,宋谦在他身边坐下来,把两边的车窗帘子都拉上,生怕别人看见他的脸。
车队走的那条道刚好要经过昨天的茶摊,宋谦心里愤懑,透过车窗帘子盯着路边,准备经过时在车里大声地问候一下摊主的先人。
经过茶摊时,却看见茶摊前面围满了人,发出一阵阵哄笑声,还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地嚷嚷,听起来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情。宋谦在车里高声叫:“贺领头贺领头!”贺领头听见他一通嚎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跑过来说:“袁兄弟,出了什么事情?”宋谦说:“我要下车看热闹!”
茶摊的摊主觉得自己真是特别倒霉,简直到了撞鬼的地步,先是被一个笑起来和气得很的公子按在地上莫名其妙地磕了三个头,后来半夜的时候,他的窗户里翻进来一个人,二话不说拿着一只木盆照着他就是一顿猛敲,把他敲晕了过去。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用绳子牢牢地捆在了自家门口的树上,这也就算了,关键是他被人脱得只剩一条大花里裤,全身上下光溜溜的,更要命的是一颗脑袋上头发眉毛全没了,在早晨的阳光里像个大白葫芦一样闪闪发亮。
“哪个天煞的啊!把老子用木盆敲昏了捆在这里!”摊主咆哮着挣扎,“不要让我找到你,找到了老子让你喝一木盆尿!你们快来个人给老子解开,看什么看,笑什么笑!”
木盆?宋谦歪着猪脑袋想了一想,嘿嘿笑了起来。
贺领头催他:“袁小兄弟,赶紧赶路吧,热闹到处都有,何必在这里看这个光溜溜的男人啊。”
宋谦爬上羊皮车坐到路松年身边,伸手戳戳他的背,贼兮兮地笑:“够兄弟!”
路松年背对着他,没理他。宋谦美滋滋地在一堆羊皮上扭了又扭,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睡了下来,一时又想起那个摊主白晃晃的脑袋,憋不住吭哧吭哧地笑起来。路松年背对着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好吵,别笑了。”
宋谦听他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开心得很,一张嘴“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路松年一翻身坐起来想训他两句,回头看见他肿得眼睛鼻子不分的脸因为大笑,形状都变了,十足十像个猪头,没撑住,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宋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趴在羊皮上说:“路大兔,你真是毒啊!”
路松年憋住笑,也不理他,仍然回过身躺下。宋谦一个人在他背后发出各种各样的诡异笑声,有种不把自己笑死誓不罢休的劲头。
路松年看着从车窗外漏进来的丝丝缕缕的阳光,面色平静地想:马上就要到京城了,能这样笑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就这样又走了快十天,宋谦满脸的淤青慢慢消了下去,终于恢复了原来的脸。
这天一大早,车队赶到了文州都的南北城门外,贺领头把他们两个叫醒,等着进城。寒冬早上的风冷得刺骨,宋谦只把头探出车窗外看了一下,立刻把鼻子冻得红通通的,路松年也掀开车帘子往外张望,看见晨光中文州都暗红色的城门。
现在还不到文州都开城门的时候,但城门外面已经聚集了一圈的人,都是些进城的人,有人背着山货,有人提着鸡鸭,还有些书生打扮的人,背着书箱站在一棵落尽了叶子的大树下。宋谦坐的羊皮车外面有人带着孩子,因为怕孩子冷,把大人的棉袍裹在孩子身上,小孩裹着大棉袄,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袖子长长地拖着,像只小鸭子。宋谦觉得他好玩,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做出各种鬼脸逗那孩子,路松年嫌他无聊,从背后蹬了他一脚。
不管宋谦怎么逗,那孩子都不笑,宋谦也觉得自己无聊,悻悻地缩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城门在沉重的响声中缓缓地开了,守城的卫兵站在城门的两边,手上握着的长矛在阳光底下发着清冷的寒光。
贺领头走过来掀开他们车上的门帘子,探进身子来说:“两位袁兄弟,马上要进城了,你二位要是没事,就跟我们去城西的市集上转转如何?”
路松年看着城门已经开了,就说:“多谢贺领头了,我们兄弟二人还要去办事,就不打扰了。”说着又从身上摸出一小块银子来给贺领头说:“一路上多多得您照顾,一点心意。”贺领头假意推了一番,收下了。
宋谦下车来,看着眼前这座他熟悉的都城,忽然惶恐起来。
一路上刻意不去想的事情,现在张牙舞爪地杀到了他的眼前。
回来之后,怎么办?
爹娘知道他还活着吗,或者已经把他忘记了?回来之后,人们是不是还会一如既往地嘲笑他?将军的事情怎么办,要是真像路松年说的被灭口了怎么办?宋谦跟在路松年后面,越朝城门靠近,心里揪得越紧。眼看马上就要进城门了,宋谦的脸色越来越白,在他的前十九年里,这个城市是他的噩梦,现在他又要回到这个噩梦里了。如果不回去的话,中宁少了一个窝囊废,他也可以回到草原上,守着满都拉图,两个人去放羊,一起过着平静的日子,然后一起老死在那片草原上。如果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回去?
所有的勇气和热血从他身上退了下去,他发现,跟将军还有路松年在一起过的这几个月,似乎改变不了他的心,他还是那个没用的废物。
路松年走在前面,忽然发现跟在后面的宋谦不见了。他回头去看时,只见宋谦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一脸仓惶。路松年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了?”宋谦呆呆地抬头,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说出一个字:“我……”
路松年皱眉头:“你怎么?”
宋谦挣扎了半天,面色惨白地说:“我……我,我不想回去。”
路松年看着他,宋谦不敢抬头看他,好半天之后,他听见路松年说:“那我走了。”宋谦看着眼前地上路松年的那双磨破了的鞋子转了一个方向,向城门去了。宋谦站在那里,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好了,现在你解脱了。”
他终于敢抬头看路松年的背影,那个人一贯高仰着头,胸挺得很直,背影像山间的松树一样挺拔。宋谦看着他走进了城门,很快那背影就消失在人群里。
他忽然心头闪出很多画面,那个晚上路松年通红的眼睛,将军僵直的身子,火堆边,有人对他说:“你再这样看着我……”
他觉得自己丢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路松年!”宋谦朝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
当然没有回答,人太多,他的声音像一滴水,消失在人海里。
宋谦站在那里,他的心里显出那个女孩子的样子,可他一点也不高兴。他真的去找满都拉图的话,要怎么跟她说?说他背弃了自己的同伴,放弃了自己的信念,仅仅是因为自己太软弱,连一句曾经的诺言都担不起?
他在马车上说过:“我会说实话,我会告诉他们将军是怎么死的。我做不了大事,只能做这个。”
怎么?你现在连这个也做不了了?
已经退到天地尽头,还有地方可退吗?再退下去,就真的是个废物了。
满都拉图看上的男人,怎么能是一个废物?
即使做不了英雄,最起码,也要做个站得顶天立地的男人。
宋谦终于想通了一件事,他在心里说:我错得太离谱,我以为是别人的嘲笑逼着我放弃一切,其实都是借口,是我自己太过软弱,背弃了我想要的尊严。
我再也不想对着别人自惭形秽,我在漫长岁月中丢弃的宝贵的东西,我会慢慢全部找回来。
他朝着路松年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起来了,虽然还不稳,但他知道,自己会一生永远站下去,尝过站着的滋味,就永远不会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