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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莫把流光辜负了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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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绵嗅觉敏感,陈忠身上并没有脂粉香,深蓝色的襕衫上没有标志性的合欢香气,普通淡质的白附子、藿叶的味道。陈忠的衣服总是换洗下后经下人由香饼子熏过才穿上,而且一成不变的味道,不刺鼻、甚至有些悠远的气味衬托他的内敛。
古代男女没有不熏香的,诸葛亮喜欢清雅的药香,总是在屋子里莲纹底镂空的香炉里扔一小块由白芷、檀香、薄荷、甘松烘焙的香球,口扁圆腹提梁的炉子里从三角状的圆孔中冒出缕缕烟雾,极细甚至聊胜于无,可就这淡淡的味道日久天长依附在诸葛亮身上,让憶绵沉醉,很干净的熏香。
憶绵知晓青楼的女人都热衷提炼香料,依敏的美貌在成都是出了名的,偶尔登台弹奏一曲,商贾豪富家的人都说那双手细白如青葱,就像从□□里捞出一般,更绝的是那丝丝缕缕浓儿不腻的香味,都说请专人用蜜水提炼,和着乳香真腊沉香用头一季的蔷薇烘烤,真真勾了男人的魂去!可陈忠身上没有,唯一失态的那次就是赵夫人来订婚时不修边幅的醉态。风尘女子眼睛毒,很少让燕啄了眼,如果真能跟了陈忠最起码不用红颜褪尽时孤苦无依。
这世上的事就这么复杂,憶绵无暇再想陈忠,慢慢蹬上鞋子回到房中,天亮后就有婆子来开脸了。
在房中用过早饭,憶绵接了杯子让茉莉水的清香在嘴里牙间徘徊吐出,坐在那里静等。不多时小花就引了郭姨婆进门,这半老徐娘刚跨进门里就先双手拍膝笑道:“郭婆子给姑娘道喜了!”
憶绵略微起身还礼,抬眼打量一下,眼角一弯堆了三层褶子,左眼皮还有些耷拉,眼白昏黄像剥了鳞的蜀水鱼眼珠子,可只要咧嘴那么一笑,看着就家常亲切几分。憶绵知道这郭姨婆是陈嫂几番挑选的父母子女双全妇人,手艺也不在话下。这份洗钱其实并不好挣,自古以来开脸人必须父母子女俱在,但凡缺了一样都不能再拿这份银钱。
郭姨婆拉着憶绵坐北朝南,从随身带的篮子里把东西掏出来摆了一地,用粗糙的手抬起憶绵的下巴,往她脸上涂白色的粉。憶绵阿嚏一声喷得到处都是,然后揉着通红的眼可怜巴巴的端正坐好,一句话也不说,怕嘴不把门说出的话不吉利。
郭姨婆为避免尴尬笑着说:“小姐本就极端正,开了脸后保准更标致,敢问您这是嫁到哪家府上做奶奶啊?”
小花咯咯叽叽靠着门边笑,正想答话被憶绵使唤道:“小花,你往陈二姐那儿跑一趟,昨她拿来试的牡丹捧珠的鞋子,后跟那掐的嫣红里过的朱红色线说是要缀些银铃,你看做好没?要还没有就帮我催催!”小花“哎”了一声飞跑出去,这才躲过郭婆子的问话。
郭婆子道憶绵脸皮子薄抹不开口也就不再问,伸手合十做出红色双线,捏起一枚百株刮平,手一松,红线变成三个头的小机关,麻利的拿起两头,线在手间绷直,用有些泛黄的门牙咬住另一头,然后迅速拉开。这时府里的大丫鬟胭脂也进来站到一旁,在一边慢慢唱道:“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腹尖尖,龙儿风儿是一胎!”
憶绵越听心里越紧张,两只手狠命搅在一起扯着,而郭姨婆手里也不闲着,两线贴着脸部扯开,合拢。憶绵汗毛孔很淡,几乎看不出来,所以郭姨婆下手有些重,直绞的面部微痛。之后郭姨婆还问:“疼不?”
憶绵洗净脸用手背轻触脸部,觉得细滑如剥了壳的鸡蛋,思索着不说话,因为她不晓得这是平常的问话还是有什么寓意在里面。可郭姨婆不耐烦的问了三遍,憶绵才吞吐道:“有点疼。”
郭姨婆了然一笑:“小姐大喜,这只是一痛,明天过礼会更疼!”憶绵一愣,不多时就琢磨出来里边的意思,头低的恨不得埋进地下,脸蛋子红的似一掐就能揉处汁的凤仙花。
憶绵出嫁的这一天,陈家庭院摆满了嫁妆,引得左邻右舍前来观看。放在最前面的是嫁妆必备的三宝,夜净、子孙盆、长明灯。夜净是用是用时下彩漆绘上的鱼莲图,有的妇人看的咂嘴,纷纷交头接耳,都说陈家气粗看来不假,单看这剔漆嵌瓷的夜净,谁家嫁闺女能有这么夸张的东西?再往后看,一排排系着朱锦攥花的架子,停放着新出的狭小朵云纹嵌象牙蝙蝠寿桃的美人榻,踏角两边镂空中垂下精工细绣的莲花童子,一男一女白色的胖娃娃穿着红色和粉色的肚兜,墨绿的荷叶围绕着童子形成华盖,更奇的是童子的脸蛋上还用胭脂色的丝线绣出红晕,栩栩如生的在金色阳光下招摇。
陈福带着门房众人守候在大门口,两边高挑的红灯笼稻穗的黄穗子随风摆动,陈橙指挥几个心思细发的丫鬟婆子把帖着粉色莲花的蜀锦缎子从门口铺到憶绵房前,里面的憶绵端坐在妆台前顾盼,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的观看容颜,双手到了玫瑰露和着胭脂揉开,轻轻搽在腮上,对着镜台上寿纹的铜镜浅浅一笑,慢慢抿上桃色的唇瓣,用指肚点了一下胭脂,慢慢顺着唇的纹路扫上,顿时平添亮色。
陈嫂在旁边一直叮嘱,憶绵一笑说道:“您说的我都记下了,弄得我一直在心里背这些程序,都背叉了!”忽又犹豫着问:“陈嫂,昨下午你们去相府看新房对先生说没有让他今天骑白马来?”
陈嫂帮憶绵正着头顶的桂兰发棺,其实只有拳头般大,六股金丝凝成,缀着红白相间的玉石,组成桂花和兰花的图案,剩下的乌发仍披在肩后,端详着没有问题才揶揄道:“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忽然哪根筋扭着,本来相爷准备骑你的墨儿,虽然有些老了,但也念个旧不是?干吗非骑白马?”
憶绵弯腰捆绑小腿上吉庆有余的织锦绑腿,嘟嘟囔囔说:“反正他骑上肯定不是唐僧!”
陈嫂身处的年代哪里会晓的盛唐的玄奘取经,更不知道西游记是什么,所以无一例外全都听不懂憶绵说的话,扭头对旁边伺候的婆子说:“看看,看看!这成个婚高兴地冒胡话!”
旁边岁数大点的婆子说:“要得,要得,姑娘嫁人乐的吗!”顿时屋内一片笑声。
等外边鼓乐和鞭炮起名时憶绵知道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慌忙抓起旁边的盖头盖好,又有些着急的说:“怎么办,怎么办,我哭不出来!”新娘子婚前临别娘家时都兴哭嫁,哭得越响亮代表新娘越贤德。这方憶绵一兴奋愣是挤不掉一滴眼泪,陈嫂一拍手:“哭什么哭,你嫁过去是挺腰杆子的,贤德有个屁用!”
簇拥着走出院子,憶绵低声问陈橙:“橙姐,你看见我家先生了吗?他穿的什么?”陈橙本来被憶绵这身细腰绕纱飘逸的装扮惊住,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一拧憶绵的胳膊:“洞房时你自己拿眼看!小不害臊的!”
因为陈忠认憶绵当妹子,所以等憶绵被诸葛亮送到花轿里时接过小厮端的一个铜盆,愣了好半晌才强笑着把水豁在门口,一时间阳光照着水色竟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彩,如瞬间的彩虹,门口有人高喊:“新娘上轿,长兄泼水!美好姻缘不用重来!”
憶绵此时还沉浸在刚刚诸葛亮大手相握的暖意里,这才紧张起来,想着马上就能用另一种身份面对,心如撞钟。陈橙一掀侧边的轿窗帘急道:“想什么呢我的新娘子,都等你扔脾气呢!赶紧啊!”
憶绵答应着忙拿出红布包裹的手巾帕子顺着轿窗扔了出去,代表新娘扔掉在家做小姐时任性的脾气。东西一落地,摇摇晃晃鼓乐奏起,吹吹打打绕着成都的主干道往丞相府走去。
憶绵儿童时穿着小花裙和父母去公园玩,有一块场地用钢铁管嵌入地面围起来,里面浇的平整的水泥地,停放着几顶机动的花轿,投入硬币就能坐三分钟,吱吱呀呀前边抬轿的是卡通猴子,晃得人头晕眼花。如果儿时那回不算,这次就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了,以往都随诸葛亮坐马车。
结婚是件喜庆的事情,轿夫也爱开玩笑,动不动就把轿子抬得颠来颠去,憶绵罗纱腰带上的吉祥挂件相互碰撞叮咚之响,五条细银链的顶端锁着珊瑚扣扣在腰间,下面分别垂着葫芦、小鱼、银鞋、玛瑙水壶、耳挖五样精巧的饰品,象征夫妻恩爱,白头偕老。这样善意的恶作剧诸葛亮是乐见其成的,所以并不制止。轿子里的人也满心雀跃,含着笑双手按住轻纱暗绣的七团花盖头。
忽然停了轿子,外面的嘈杂声噶然静止。憶绵心中的不安慢慢扩大,但也不敢张口询问,只能坐在里面等待。
路中间只身立着一名鹤发老者,花白的胡须随着微风摇摆着,手拄一根已经发乌的竹杖,上面系着个肚大口小的黄色葫芦,葫芦看去有些年头,上面布满了桔红暗褐色的斑,老者面如晚霜,镇定的看着眼前娶亲的队伍,所有人似觉得那双饱经风霜的双眼像一纸诉状扫过自己,里面满含控诉。
诸葛亮翻身下马撩衣跪倒,叫了声:“岳父!”
憶绵在里面听得真真的,心刷的一下提到嗓子眼,局促不安的用手紧抓膝上的裙裾,一道道褶子纹路拧在一起,像朵寒风中的秋菊。知晓送嫁的是陈忠,压低声音喊道:“五哥?”
陈忠没有骑马,一直在轿子旁护送,当时陈嫂也抱着万一出纰漏的想法,交代陈忠看护相送。他凑近轿子说:“别慌,应该是黄承彦。”
憶绵知道陈忠说的话内心更加害怕,静静地坐在那里!
黄承彦慢慢打量着多年不见的女婿,岁月和风霜往往是捆绑在一起的,此时的诸葛亮身着喜服,在这青天白日下显得玉树临风,只是那双眼睛更沉些,不容轻视。
黄承彦叹口气,也不叫诸葛亮起身,仿佛只看见他一人,后面迎亲的队伍和轿子都不存在,慢慢说:“没想到你两回身着吉服都让我赶上了。”
诸葛亮只重新叩头跪好,并不答话。一时间周围围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黄承彦背过身:“孔明,我闺女活得苦,当爹的没本事,今儿就是豁出命我也不让你从正门抬她进去!”
诸葛亮抬起头,看着岳父的背影仍是不答话。黄承彦竟有些恼怒:“你官大了,我一山野村夫说不动你,今儿要么我领着月英家去,你给个休书,要么你下个台阶欢欢喜喜娶房小的回去,不然就踩着老朽的尸体走过去!”
诸葛亮站起身,唇角微有抖动:“岳父,我想我是什么人您应该了解。”说完回头看看身后静止的红色软轿,眉眼暗含一抹深情,隽瘦的面庞渐渐绷紧:“我没有下一个四十年好活了,这孩子值得我给她个交代,哪怕……”说到这儿时诸葛亮抬头直直看向天空,万里无云,蓝的几乎透亮,紧抿着嘴过了许久才又张开,费些力气的说:“哪怕身败名裂,即便如此也不想放手!”说完如雕像般屹立在路中央,浓黑的眉毛有些萧索,眉峰渐渐舒缓却带着决绝,彰显的睫毛下遮挡的瞳幽深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