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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莫把流光辜负了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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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可畏,小时候憶绵顶瞧不起这个词,在旧书摊翻过发着霉味的阮玲玉的画像挂历。民国时髦的女子总是把头发烫得妥妥帖帖,蓬着波浪的曲线在发端挽一个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似蹙非蹙的细眉描的真如刚刚抽丝的柳叶,那么细,根根都在控诉红颜薄命。眉下上眼皮的眼影呈青黛色,浓转淡的过渡,目光如水,清纯中又蒙上薄薄的妖娆色彩,腮上的粉色如三月的桃花,谁能想象羊脂玉的肤色染上一笔胭脂的诱惑?这样一个盘着立领布扣旗袍的女子竟然自杀,留给汉字组成的成语一段讽刺性的悲悯。
可轿中的憶绵绷直了每一条神经去思索这个词,在憶绵心中段鲛泪生来就是诸葛亮的妻子,在世人眼里憶绵和诸葛亮如主仆,如师徒。他不是鲁迅,那个被后人敷与横眉冷对经典形象的人,总是下笔犀利,抨击要害!他可以直面惨淡人生!所以盯着社会舆论娶自己的学生。可诸葛亮不行,他的命早就和抱负理想紧紧捆绑在一起。
憶绵轻叹一声,声音很低,低到她自己都以为是在心里发出的声音。紧疾步之隔的陈忠听到了,躬起中指用关节轻叩轿子的窗缘,示意她放心。
四周围观的越来越多,憶绵能听到不同嘈杂的脚步声,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很想挑起轿帘偷看,终是忍住。半晌又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出息,可就是不忍,这么多年来不忍诸葛亮遭受半分难堪,也许命运的安排就着这样多舛,右手紧抓住胸口的衣襟:“先生!”
诸葛亮听到憶绵的声音一皱眉,略微扭头,冲着轿子仍温和的安慰道:“别急,没关系。”声音很平和,就像生活中一句再平凡不过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隐藏在里面。
憶绵此时却想哭出声,伸出双手轻捂有些发红的鼻头,鼻翼微微颤动,吸吸鼻子,感怀诸葛亮的包容关爱之心,横下心说:“我,愿意从角门走!”
诸葛亮一怔,缓缓转过身,望着眼前朱红的轿子,红了眼睛:“我不愿意!”
有这句话就够了,憶绵只觉得头蒙,脑壳四周嗡嗡乱响,伴随着莫名的心慌,运了些气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知道,我都知道!
说罢又鼓足勇气问道:“先生,你承认我是段鲛泪吗?”
诸葛亮微微颔首,“打今天起没有憶绵,只有段鲛泪!”
鲛泪轻挑起轿帘的一角,露出一小段洁白的下颚:“先生,我不能太贪心,就像咱门自古的九为大一样,毕竟,没有十全十美,咱回吧,没的让围观的人看笑话!”又迅速放下轿帘。
说完低声央求陈忠“五哥?”
陈忠才不管这一套,硬下心不理鲛泪,一扬手,“成,那我们先”
还没说完,就被鲛泪从窗口突如其来的拽住手腕:“诸葛府西南门,五哥,你别逼我!”鲛泪只是跨出了大半个身子,仍盖着盖头,细白的五指犹自颤抖。
诸葛亮厉声道:“鲛泪!”
鲛泪急促陈忠:“别理他,快走!”
陈忠跺下脚,吩咐掉转方向,斜插进右手的老巷子绕路而行。
这条巷子曲曲折折,墙垣处已经让岁月覆上黑灰的痕迹,一眼望去悠长寂寥,偶尔出现的民宅门口的木门也都退了漆,斑驳着光影。长条的石板大多断裂,不时还要依着地势上几节台阶,亏的宽度还过得去,不影响轿子的进出。
陈忠强压住怒火:“你就如此恨嫁?”
鲛泪长出口气,散了架般靠在轿中的软靠上:“我没有退路了,再不甘也不能倒退,只能求全向前走!如果,如果黄成彦豁出命不要死在这路上,五哥,你觉得我还能面对我家先生吗?你说相府是办喜事还是丧事?”
陈忠默不作声,一时间只留下众人囔囔的脚步声和花轿吱吱呀呀的木梁声,不过是便走到大路上只留的一阵喧哗又拐入巷口停在丞相府的角门。
鲛泪抖抖衣裙,几不可闻的轻叹口气:“五哥?是不是这红锦我也不配穿了?”
说过又自言自语道:“可我舍不得。”
陈忠听后如重石砸心,一把掀开轿帘拉出鲛泪道:“憶绵!”双目圆睁。
鲛泪轻扯嘴角:“我姓段,名鲛泪。”
说罢微微福身:“妹妹多谢哥哥相送,就此别过。”
向前走了一步,因戴着盖头蹴着脚步,扭头唤:“小花?扶我进去。”
相府布局普通,虽说仍按着豪门富户的模式盖,只前门办公处门府森严,后院错落只能用井然有序来说明,比之陈宅的人文景色竟还差上几分。没有过多的琅琅环绕,鲛泪在小花的牵引下走得很平稳,裙摆处偶尔随风掀拂,落出绣鞋的一角,只一瞬又隐在朱纱明锦之内。新鞋的底子很薄,鲛泪步步落地能清楚的感到脚底的丝丝凉意,后背也跟着发凉,仿佛整个人都躺在这瓦凉的青砖地面,却佯装作镇定般在小花的牵引下稳稳走着。
到了为新人刚隔开另辟的院落,鲛泪稍稍驻足,不由捏紧了小花的手,问:“他,没来吗?”
小花颇有些犹豫:“要不您先里面等着,我去看看?”
鲛泪忙阻止:“不用,不用,你千万别去。”
鲛泪一直低着头,只能看见巴掌大的地面和弯弯的鞋尖,鞋尖处一朵罗红色的牡丹含着通润的珠子,艳艳的色泽让人打眼。新婚啊,却像一场透着阴寒的闹剧。
“进屋吧,我在里面等先生。”
小花吃惊的张张嘴,终于哎了一声,扶着鲛泪进房,安置她坐在婚床上掩门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吱呀”一声打开,小花慢慢走了进来,“夫人要不先安置了?这天都黑了,前面还闹着呢。”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等着鲛泪的反应。
鲛泪半晌没有说话,隔着红艳艳的盖头,半低着头,好半天才问:“我已经从角门进了,为什么这样难?”声音很轻,像是在与自己说话,又像魔症般问面前的小花。
小花没想到鲛泪会发问,舌头打了个隔,想了片刻才说:“是啊,怎么这么不依不饶的。”说完站在哪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着,小花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心里纳闷,这鲛泪也不难伺候,今天怎么这么别扭。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六子的老娘李大娘一把推开门:“哟,这么晚了,小花你也不给新奶奶进点吃食?快伺候着吃点东西先安置了,明天再说。”
鲛泪知道她嗓门大,嘴不把门,忙问:“大娘,我家先生呢?”
六子的娘咂咂嘴,大手揉着衣裙,说:“黄老爷,黄老爷他吐血了,相爷他,相爷他”他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鲛泪的心一沉,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二人对望一眼,都禁了声,毕竟这大婚之夜新郎不在不好劝,双双退了出去。
鲛泪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膝上,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室内大红色的喜烛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终于化作一滩烛泪,扑的一下灭掉,摊在桌案的一角,从柔软变做冷硬,就像干涸的血迹。鲛泪知道蜡烛已灭,眼前微弱的红光消失,满屋子黑暗,隐约中鼻息间能闻见烛火熄灭时特有的烟尘味道。一直到雄鸡唱白,一缕阳光如碎金子般从窗棱处撒进来,才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
诸葛亮早就换下了喜服,忙了一夜在帐外听见岳父逐渐平稳的呼吸声才放下心,冲黄月英略点下头,踱步出来。一进门就看进自己新婚的妻子僵坐在那里,仍是昨天新嫁娘的样子,大红的嫁衣拖在地上,纱般轻薄的喜帕掩住面容,怎生一夜没见,她竟似瘦了一圈,怯生生的做坐在哪里。明明觉察出诸葛亮的出现,却不答话,微微缩了缩裙摆下的绣鞋。
诸葛亮心头一阵发酸,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顺势坐在鲛泪身边,双手搭在床沿上,左手慢慢伸出抚在新娘子的右手上,指尖冰凉,忽的紧紧握住,攥在手心。
鲛泪猛地一惊,不由自主的想缩手,却听见诸葛亮问:“在等我?”
稍微调下呼吸:“我晓得我瓜,我等你来掀盖头。”
诸葛亮抬头看见旁边的喜秤,噙着笑意伸手拿过,慢慢挑起这一方红布。待看清楚眼前清秀的面容时,不由得双手捧住她洁白的脸庞,轻轻摩娑,大拇指慢慢带过这触手温润细滑,久久不语,末了探身轻吻上鲛泪的额头:“泪儿,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