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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如黄莲各自休 ...

  •   夏末的午后总是吹着倦倦的热风,知了一声高一声低的为自己的生命做最后的挽歌,黯哑的声音伴着火辣辣的日头,时刻提醒着世人自己长出蝉翼的辛酸。一切如击鼓般沉沉的闷在黄月英的心头,总也喘不过气起来。潮腻间后背起了一层惹人的汗,干涩的嘴唇翘着皮,下人们早被她支出内院,而她自己却盯着院中石桌上的泠泠弦琴,一晌无话。

      诸葛亮回到后院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半瑟半红的铺在院中这方窄窄的空间,静谧无音。才几天不见,自己的妻子如道家修行般了无生气的坐在那里,容貌都不用刻意去画时下的啼装,常梳的瑶台髻也散了开来,仿佛下个环节就要驾鹤西去一般。

      青石桌上放着一把崭新的古琴,梅花缎纹彰显着古琴的风雅与高贵,琴弦均匀洁白,泛着灵动的光泽,踱步上前,随手一拨,悠远光润的音符飘出,如朗朗秋月,澈澈江水,清清寒潭,诉说着世间的千里一碧,使听者靡靡忘倦。

      金石相宜之音惊动了石凳上的妇人,黄月英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腰酸背痛,于是又坐了下来,没头没脑的低声道:“孔明。”声音暗哑无光。

      诸葛亮“嗯”了一声,背着手继续看琴尾雕刻的男子身影,和那四个风骨清奇的小篆“悲辛无尽”,不由的轻叹了一声,慨叹世间的无奈岁月,如霜打般折磨着这一代才女的心神,世道并不给她开放的空间,只能默默的数着流走的生命无可奈何。不觉间放轻了声音:“月英,你做琴的手艺桓谭也要佩服的,刻工也称得上出神入化了,真像。”

      黄月英猛地一惊,眼神也飘向那一角小小的身影,一袭素裳,举手投足之间难掩敦厚儒雅之姿,再像又怎样,也早已化作白骨了。那个雄姿英发的美儿郎呵!如果地下有知也会垂下蔑视群雄的双眼,嘴角含着一抹挑衅的微笑,笑尽世间的苍生带着七分的不在乎,看自己丈夫的笑话,剩下三分的情谊也只会尽数给那个为他生育三子的流离之资的乔家幼女了吧。而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苟活在平安假像中的枯颜老妇罢了。

      几年前闻听噩耗时连夜快马赶至丈夫身边,一身灰尘,忍不住的哆嗦着跪在了诸葛亮的面前,未语先哭,阻止诸葛亮扶自己起来,慢慢控制好情绪,终于抽噎着说出话:“我要去奔丧。”

      诸葛亮倒退几步,神情肃穆,这才明白发妻心里的那个人原来是他。新婚之夜的妻子明确的告诉自己心里再容不下别人,可以为他做表面的人妻,私下两两划清。一直笑着答应黄老家才女的种种要求,以为不过是小儿女一时情迷,对哪个俊俏少年懵懂爱恋罢了,日子久了,待她长大了也就会明白自己的丈夫才是人中龙凤,所以处处忍让,安心的穿着妻子做的衣衫,吃着妻子做的饭菜,履行着妻子说的夜不同房游不同行,等来的却是妻子残忍的一句话:“奔丧。”

      夫妻二人同时沉默,窒息般的像过了千年之久,之后,诸葛亮终于嘲笑似的点点头说了声:
      “好,好。”温和的声调听不出一丝异常,这好字一出口,诸葛亮明白她真的只是人前表面的黄家才女罢了,诸葛亮尊重的丑妻,再也入不得心来。黄月英也明镜似的清楚丈夫这“好”字一出口夫妻情分彻底尽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配当他的妻。

      当易容之后的黄月英出现在诸葛亮面前,诸葛亮疲惫已极:“这下连兄长见了也会吃惊的说:‘亮子,你怎么这样胡闹,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来奔丧,叫为兄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猛地意识到这话听到黄月英的耳朵里会不会是以为自己故意讽刺,便停住不说。

      黄月英并不答话,此时别说讽刺,就算拿把刀架到脖子上也无所谓了,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巴丘的灵堂,眼前浮现的是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忽而眼圈又是一红,险些落下泪来,竟似想到了什么,紧皱着眉头不得舒展。

      诸葛亮明了般的递给她一小包药粉:“把这兑水均匀抹在脸上,遇上暴雨也不会溶妆的。”一句也不揭黄月英会在灵前哭泣的短,继而顿了一下又说:“我让子龙保护你去,谁都不知也要让他明白,好见机行事,对主公就说我去奔丧就行了。”心里却暗道:“你也值了,有如此才情的人为你吊孝。”

      黄月英盈盈叩拜,心做万古灰。

      连夜渡江。夹岸的寒涛喧叱着赤壁,说诉说着当年一炬悲风的残冷。江面雾气迷茫,裹着长衫打在身上湿漉漉的。只能猜测赤壁山、南屏山和金鸾山起伏相连的苍翠如海。

      黄月英嫌恶的看着这水湿气,江面幽静而浩渺,似死水一般颜色,仿佛闻见了当时的焦焚之气,看见了江底的亡灵在伸手挣扎,黑色的水波恼人的雾气,和着身后赵云隐忍的神色。

      他死了,这番水土可是为他的英年早逝而染上的这层寂寥的哀色?这滚滚江水注定与他命运相连,千百年后一定还会有人记得这场撼天动地的战役,记得这个指点江山如瑾似玉的主帅。

      极力忍住泪珠,让它在眼眶转了一圈又硬生生逼了回去。哭什么,要哭也要等见了他哭给他看。打量自己这可笑的装扮,手中的羽扇像一个极大的讽刺,借着丈夫的形象去祭拜情人,再见最后一面却也总是假面视人,直到死那个抚弦而歌气度恢宏的周郎也不知道她的本来面目,而此时假面的自己像极了小丑,为夫君戴了一顶光芒四射的翡翠冠束在这世上招摇,一个疏忽就能让丈夫声明扫地,永远活在历史绿色的笑话当中。

      战争,硝烟?船尾的武将用崇敬的目光追随着雾气的流向,他懂什么,草船借箭,嗯?借的是杀人的孽障,撩拨着生命的渺茫,好好的风雅之人,周旋于尘世的鲜血与刀枪之中,上天也会悲恸。“既生瑜,何生亮?”真的是子虚乌有所传的苍天即已生公瑾尘世何需出孔明?一样是踏歌而行精通音律挥笔能书的才子,为何要偏偏收去他的……

      他可还会记得仅一面之缘,却似钟子期俞伯牙的情谊的那个黄家小姐易容的虬髯大汉?击着筷子满嘴酒气哼着乐府唇齿留香的词句,一起蔑视世俗豪情万丈,那个刻在心头风流倜傥的周郎啊,指尖短短数年的功夫,流去了当年的轻狂与情伤,带来了天人永隔断琴口的悲伤。

      天已大白,雾亦散去。江南江北风光好,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水面,拍击着船身偶尔一尾鱼儿一闪而过,又隐入江底,掀不起任何痕迹,就像生命,活一遭而已,哪里有穹苍的庇佑?却偏偏勾着世人的神魂。

      到了巴丘才知道灵柩已运到柴桑,又马不停蹄赶到柴桑。放眼望去全军缟素,扑棱棱迎风的白旗难掩衰败之色,痛折股肱就是这般光景吧。一人迎出,赵云低声在耳边道:“鲁肃”顿了一下又说:“望军师小心。”心底一片苦涩,小心,这样的字里完全流露出了对自己的鄙夷,为诸葛亮这番策划的不值与抱屈。

      即便是临事不苟的鲁肃,也有些紧张的把黄月英让了进去。

      疾步走进灵堂,见过亲穿丧服的孙权,按掐着自己的虎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迷离着眼睛看向这猛击胸膛的冥香,香影深处跪着一个梨花带雨的身影,烟雾缭乱,一身孝衣的妇人已哭得几欲昏厥,仿佛轻烟一转,也要随烟消逝的绝美,生命渐成朦胧之象。往事排山倒海的涌来,到了近前,只有一个破碎的棱角狠狠插在心头。

      热闹的酒楼丝毫也打扰不了雅间畅饮的二人,一个一脸虬髯的小伙子已经喝得吐字有些不清,略微显出不服身份的娇态,而对面的儒生已经醉态百出,仔细眯着眼睛却怎么也捏不住盘中的花生米,只好强打着精神站在窗口,听楼下卖艺的女孩软侬软语的唱着小曲,还不时的嗤笑一声说了句:“徽位唱错啦。”复又身影一直,扭过头来朝黄月英一笑:“英弟,你我娶妻当娶这种倾城绝色,才不枉英雄一世。”黄月英正为那颠倒众生的一笑情痴,听得他此番话语如雷击一般,笑意僵在了嘴角,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街中脂粉摊边,那个挑着胭脂水粉的俏红妆生生占尽了江南的灵秀与柔美,骤然神伤的自己只好装作不胜酒力,辞去了周瑜的再三挽留,踉跄而去。

      只此一面,从此便被这江东“曲有误周郎顾”的男子惹上了无法磨灭的风流罪,回到家中扑到爹爹怀里大哭,直到传来佳配小乔的的音讯,才彻底死了盼望的心。若干年后,赌气答应了父亲说的婚事,心道:“你既娶了倾城佳人,我也要嫁一个与你一样的旷世才子。”谁知这样的鲁莽白白误了那个鼓瑟直作梁父吟的诸葛孔明。

      心中这个风流傲骨的人此刻正躺在肃杀一般颜色的棺木中,赚尽了自己的悲情与眼泪。哽咽中跪于地下,发疯似的拍着棺木,祭文脱口而出:

      “呜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其有灵,享我烝尝!吊君幼学,以交伯符;仗义疏财,让舍以居。吊君弱冠,万□□抟;定建霸业,割据江南。吊君壮力,远镇巴丘;景升怀虑,讨逆无忧。吊君丰度,佳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吊君气概,谏阻纳质;始不垂翅,终能奋翼。吊君鄱阳,蒋干来说;挥洒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筹略;火攻破敌,挽强为弱。想君当年,雄姿英发;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义之心,英灵之气;命终三纪,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肠千结;惟我肝胆,悲无断绝。昊天昏暗,三军怆然;主为哀泣;友为泪涟。亮也不才,丐计求谋;助吴拒曹,辅汉安刘;掎角之援,首尾相俦,若存若亡,何虑何忧?呜呼公瑾!生死永别!朴守其贞,冥冥灭灭,魂如有灵,以鉴我心:从此天下,更无知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

      ……

      诸葛亮洞悉一切的看了一眼沉浸在回忆中名存实亡的妻子,岁月的煎熬使她的头发更显涩黄,肤色暗沉,不由的悲悯,谁心底没有一个可以陈想的人?

      十余年了,那个明媚光润,常照抚他孤弱的张家姐姐可找到了她的心上人?犹记得她临去时顾盼的神色,对自己踌躇满志的说:“找到了就至死也不分开,定要赖在他身边做妻,为他生儿育女。阿亮,以后姐有了女儿送回来给你做媳妇可好?”随即又是一串爽朗的笑声,幼时的自己难掩神伤,也强打着精神顺着姐姐的笑话幽幽的说:“旋珠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姐跟珍珠一样瑞丽,以后有了小女儿一定也是一颗小珍珠,就叫……”

      “孔明”。思绪就这样被黄月英的低低一唤嘎然打断,诸葛亮笑着问:“有事吗?”接着又是一阵无声,自己的妻子尽着最大的本分持家,却早已死了作为人妻的心,早就随那篇祭文而去了。

      “你再娶个吧,生个孩子享受天伦,我对不起你。”

      诸葛亮听后心底一阵苦痛,淡淡道:“傻话,夜里露凉,快进去吧。”随即转身往书房走去。独留下黄月英一人怀抱弦琴,如石像般沉寂,静夜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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