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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蓁蓁随胤禩搬到田庄已经有半年之久了。她本以为时间会慢慢抚平一切伤痛,可是真的到了这里之后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把一切都想得过于简单了。他仍然对这个惨痛绝口不提,每日生活如常,有时也会和她有说有笑,并不见变得更加沉郁颓唐,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唯一一点可以数得出的变化就是他从京城带来了《史记》、《汉书》等一大批历史书籍,每天经常沉溺于书海之中,浑然忘我,让她觉得诧异不解。
      她经常会在凝视着他那漆黑平静的双眸时,情不自禁猜测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不是还在执着于心底的伤痛。他的平静、他的沉默其实都让她越加忧虑。如果他肯痛骂皇阿玛的不公,如果他会痛哭流涕甚至只表现出应有的伤痛,或者哪怕他只是肯开口和她说起这件事情,她都不会象现在这样担心。遭到这样的打击如果他还不肯倾诉、不肯发泄,难道就打算把一切都深埋心中,任由那伤口独自溃烂,最后把他整个人都侵蚀掉吗?
      中秋节前几天,他才打发常顺回了趟京城,告诉府里他身体不适,过节也要留在田庄上休养。蓁蓁知道他是要借此避开宫中的一切活动,她本来也对这些节日提不起什么兴致,可是想到只有他们两人待在这里,怕他会在中秋佳节倍感凄凉。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指挥田庄上的几个仆人做起过节的各项准备来。
      八月十五这天傍晚,蓁蓁让人早早在庄后的花园里摆好酒菜、瓜果、月饼,这才到书房里把正沉迷在《史记》中的胤禩拖到园中。看到石桌上摆着已温好的黄酒,几个精致的菜肴,洗干净的轻灵透亮的水果,还有碟中堆叠的几块月饼,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有些感叹地说:“没想到只有我们两个过节,你竟也不肯敷衍,还准备得这样周到。”
      “就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才更加不能马虎,要好好准备才行。”她也回他个笑容,拉他在桌边坐下,在面前的两个杯子中都倒满了黄酒。
      胤禩先和她干了杯中酒,这才放下杯子,抬起头来望了望刚出现在天边的那轮还泛着些白光的圆月。他对月出了一会神才说:“往年的中秋宴,大都在宫里,众人闹哄哄地混过去了,其实哪里真正有时间、有心情赏月呢。中秋本就是团圆佳节,在宫里、府里虽有我一大家子人在,可是在不在他们身边,我已经真的不在乎了。现在似乎只有你才是我的亲人,有你陪着我,我们就是过个团圆节了。”
      他的话顿时勾起她心里的隐痛,几乎有些唏嘘不已了。她极力岔开自己的思绪,不想让本已凄凉的场面变得更坏,急忙借着倒酒忍住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她清了清喉咙才带着些沙哑说:“那现在有机会了,更要好好对景赏月,不要想这些沮丧的事了。”
      “是呀。”他也点点头,又干了一杯酒,这才把目光投向苍茫暮色中花园尽处的竹篱木栅,沿篱笆盛开的一丛丛菊花,然后又抬头望望几乎就伫立在面前,在昏黄中罩着一层神秘的山林,低声吟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词说的虽是重阳佳节,可是用在此处,却也还应景。这几年你跟着我,一直也没有安稳舒适的生活,是真的人比黄花瘦了。”他边说边有些心疼地望着她因思虑过甚而日益消瘦、带点憔悴的面庞,“我本以为你留在我身边,会一直生活得快乐无忧,甚至还希冀有一天梦想成真,能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不用让你再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我。可是我什么都没能给你,还白拖累了你。”
      她一下子把手盖在他嘴上,阻住了他还要继续说的话。其实她何尝不心痛他的日渐消瘦呢。他原本圆润的脸颊不是象被刻刀雕凿过一样,越来越棱角分明了吗?他一直温润的手掌,现在不是也越来越明显地凸出了条条筋络和骨节吗?她满怀深情地凝视着他充满痛苦地眼睛,低沉却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已经很快乐了。”
      他拉下她盖在嘴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又忘情地看了她一会才突然说:“又到中秋,你知道我刚才想起了什么吗?”见她摇摇头,他忽然飘忽不定地笑了起来,目光也变得悠远了,出神地说,“我又想起了你在月下起舞的景象,还有带给我的那种宛如置身仙宫阙院的迷惑震撼。你还能再给我跳那支舞吗?”
      月下起舞?这已经是多久远的事了,久远得仿佛不是发生在今生。可是他的话似乎一下子又把她带回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欢乐岁月,许多琐碎的记忆竟猛然变得鲜明起来。她第一次见到的兔爷,他送她的那对羊脂玉镯,月下起舞时他灼人的目光,还有水榭赏月和那支《但愿人长久》的歌,都伴随着到清朝后的第一个中秋浮现在她脑海中。她不觉摇摇头笑着说:“已经很久很久没跳过舞了,全身早都绣死,再也跳不动了。不过,你若是还想听那支歌,我倒是可以再唱给你听。”看到他欣然点头,她清清嗓子,忘乎所以地唱起来。
      一曲既终,他却还呆望着她,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过了片刻却猛然举起杯子,又干了杯中酒,掉转目光平淡地说:“你有没有猜测过是谁在陷害我?”
      在沉寂了这么久之后,他突然在中秋之夜揭开了这个话题,让她实在深感意外。她本想岔开话头,不愿破坏这难得的节日气氛,可是转念又想到,这件事他既然已经郁结于心很长时间,终于肯倾吐出来总是令人欣慰,于是便不再阻拦他,只是了无心绪地说:“我想过,可是猜不出来。再说现在还有探究这个的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如果不搞清楚,我死也不会甘心。”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然后又抬眼看看她才接着说,“其实这迷太容易解开了。我原本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来了这里之后,看了这么多史书,总算忽然开窍,完全想通了。”
      蓁蓁怔怔地望着他那满含深意的目光,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下子跃入脑海。这猜测是那样荒谬、可笑,以至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深吸了口气,嘴唇不停翕动着,带着点艰涩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这太可笑了!他为什么要这样!”
      “你没猜错,就是他,所有这一切都是皇阿玛一手策划的。”他突然重重点点头,“我给他送去两只海东青本就是很隐秘的事,而且常顺到了以后,就把鹰直接送到了皇阿玛那里。对常顺我一百个放心,岫玉格格就算为了她自己也不会害我。那除了皇阿玛自己就只有李德全了,因为其他弟兄们根本都不知道这件事。而李德全呢,他是只肯听命于皇阿玛一人的最忠心耿耿的奴才,才不会被哪个弟兄收买。如果这不是他安排的,为什么事发之后他连一个辩驳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就算你说得都对,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毕竟还是父子呀。”她焦急地摇晃着他的胳膊催促着问。
      “哼!父子!他和二哥不是父子吗?二哥曾经是他最器重、最宠爱的儿子,现在不是一样被囚禁了。如果威胁到他至高无上的地位,亲生儿子又怎样!”他带着浓浓的嘲讽,重重在石桌上拍下一掌,“就因为他觉得我们两个是他最大的威胁,所有才故意由着我们斗个你死我活。二哥被囚禁以后,真正的威胁只有我了,不把我彻底打垮怎么行呢。不是这件事,迟早还会有别的事,他总会找到个罪名加在我头上。不是吗?自从会饮案被揭出来,我万事都极力回避,已经做出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可即便这样也还是不能消除他对我的猜忌,反而成了我延寿溺职的罪证。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笑啊可笑,那时我和二哥居然还斗得有来到趣,其实不过是那棋盘上的黑白两子,任由他一手拨弄罢了。真要感谢你那些汉人老祖宗写下的长篇巨著,我如果不是在书里看到太多如出一辙的丑剧,恐怕至今还想不通透呢。可叹我以前始终不曾好好研读过史书,否则也许还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蓁蓁垂头不语了,虽然心中完全赞同他的分析,可就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说的一切就是她不想触碰的真相。
      胤禩深藏已久,终于得到宣泄的满腔悲愤却如决堤的洪水一样一泻千里,再也无法抑制。他望着她默然的侧影,继续无比激动地说:“他说我自幼心高阴险也好,说我行止卑污也好,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我最无法忍受的是他在痛斥我的时候,居然把额娘也捎带进来,好一个辛者库贱妇,他贵为堂堂天子,为满足自己私欲,竟然纾尊降贵,宠幸贱妇,还生下贱种,他自己又有何尊贵可言。不用他说,我们父子也早就恩断义绝了。”
      “胤禩。”蓁蓁忧虑地低唤了一声,看到他那因激愤几乎有些扭曲的面孔,忍不住站起来走到他身后,轻轻拥住他双肩,似乎要抚慰、平息他的满腔愤恨。
      一股令人安定的力量似乎通过她的双手,汩汩渗入他心中,终于让他慢慢平静下来。他再干了一杯酒,这才轻抚着她的手,用近乎空洞、苍凉的声音说:“想通了这一切以后,我的心象是无依无靠,竟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我从小就在心中把他奉若神明,视他为英明神武的一代明君,事无巨细都要模仿他。成为他那样的人是我一直的梦想。可是现在一切都破碎了。原来我心中的那个皇阿玛只是个幻像,迟早都要消散破灭的。”
      蓁蓁仍没有答腔,只是长叹一声,更紧地从背后拥住了他。
      经过这晚的宣泄,他长久埋藏心中的痛似乎多多少少被缓解了。他们在田庄里的生活就这样平静地继续着,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偶尔返回京城。即使这样,他抑郁的心情却终难改变,经过一年的瘀积,终于如她一直担心的那样,把他健康的身体彻底击垮了。
      第二年中秋刚过不久,他就毫无任何征兆的开始发烧。前几天仅仅是低烧,可是延医吃药却不见丝毫效果,几天之后温度竟越烧越高。蓁蓁这才担心起来,派常顺回京城找太医来诊病,岂料他竟然是染上了伤寒。虽然太医已经警告过她伤寒会传染他人,虽然常顺、春桃等人对她一再劝阻,可是她还是执意坚持要一直陪在他身边看护、照顾。可是不知为什么,太医反复诊过多次,连药方也变换了几个,可是他的病情却不见丝毫起色,反而日渐沉重。
      就在他持续高烧近一个月,已经人事不省的时候,九阿哥和十阿哥两人却在一天下午不期而至。蓁蓁见他们在探过了胤禩的病情之后还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不禁烦躁起来,只催促他们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九阿哥几经犹豫,才终于吐露了实情。原来是皇上和太后塞外巡游归来准备回驻畅春园了,而胤禩的这处田庄却正是他们途经之处。为了避免染上病气,皇上才派他们来把胤禩移回京城养病。
      蓁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康熙皇帝竟如此冷酷无情。在胤禩病重期间他不仅不闻不问,无动于衷,现在还不顾他已近垂危,硬要他移回城中。她不知道自己的满腔愤怒要向谁发泄,可是看到九阿哥为难已极的脸色,才知道不管是他们还是她,谁都一样无能为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胤禩一直处于昏迷中,对这番迁移根本毫无知觉,也免得再多生这份闲气。他们回到井栏胡同之后,他的病情似乎更重了几分,虽然是一样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可是却呼吸喘促,时而烦乱谵语,时而又抬手虚空乱抓,不仅不进食物,连水也几乎喂不进去了。
      整整一个晚上,她只有束手无策地坐在床边默默垂泪。如果她不是早已知道他的结局,恐怕真会被这接踵而来的打击彻底打倒了。深夜,当她已哭得双眼红肿的时候,常顺却突然带着九阿哥和一个老态龙钟的大夫走了进来。胤禟走到床边看看胤禩,这才指着老大夫对她介绍说:“这位张大夫是诊治伤寒的名医,我也是辗转听人说起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的。既然太医诊治了这么久也毫无起色,现在八哥几近垂危,我们还是冒险寻他法试试吧。”
      蓁蓁擦擦眼泪,把老大夫请到床边坐下。那老人先看看胤禩青黯的面色、发红的颧骨、焦躁干裂的嘴唇,这才把手按到他脉上。过了一刻,他终于缓缓点头,慢悠悠地说:“八爷这病,真让那一干庸医给误了。现在伤寒已转入少阴,体内阴寒太盛,阴盛格阳,心肾不交,致成这种外假热而內真寒的阴极似阳症状。从外表看虽然是一派燥热之象,其实体內阴寒已极,逼阳外浮,将有脱亡之势。我看了以前的药方,均被误认为是热症,下药苦寒,所以才病情不减反重。依我之见,现在一定要大剂扶阳抑阴,回阳收纳,交通心肾,方可挽回。”
      蓁蓁只听懂了个大概,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能站在一边唯唯点头,和九阿哥一并催促他快开药方。
      谁知这药方似乎果然有些功效,服下一剂之后,他脸上青黯之色稍减,烦乱谵语也少了些。此后大夫日日过来诊视病情,再依此对药方做些删加增减,又过数日,胤禩终于恢复神志,热度也慢慢退清了。
      回来半个多月以后,他终于能起床下地,几近痊愈了。一天下午,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起来看望过他之后,蓁蓁给他端来煎好的汤药,正准备催他服下,他却突然皱皱眉头近乎责怪地问她:“前几天我问你为什么突然搬回来,你何苦要骗我?”
      她放下药碗,望望他清癯的面容,这才咬咬牙有些委屈地说:“你那时病情刚见起色,我不想再惹你生气。”
      “我知道你的心思。”他靠在床上,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缓缓地说:“不过我对他的心已死,你就算直言相告,我也不会在乎了。这只是你知道的,还有你不知道的绝情事呢。九月中三哥给他上过奏折,说我染上伤寒,病势日益加重,可他只批了‘勉力医治’四个字,就再无其他只言片语。此后又有太医奏报病情的奏折,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隐藏不住的悲凉和嘲弄,“他居然说我生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这才一举发作。”
      听了这些话,她心底的怒火再次被搅动起来,连端着药碗的手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他急忙握住她的手,就着碗边把药一口灌下去,这才平静地说:“你何必还为我白白生气呢,看我自己都已经无所谓了。最是无情帝王家,谁让我就生在这帝王家呢。”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默默凝视着她,苍白的脸上又浮起了那丝淡淡的笑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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