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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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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琪琪不看书以后,迅速“勾搭”上一个中年妇女。两个人不顾一切相见恨晚的聊了起来。后来我觉得偷看偷听非君子所为,主动加入。中年妇女姓安,我们很客气的称呼她为安姐姐。
安姐学中医出身。后来在医院呆了几年对各种开刀见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现象依然保持着第一次一样时那种感受——胃里波澜壮阔翻江倒海,嘴上天女散花呕吐不断。她生动的讲述着自己与福尔马林中各色各异的尸体接触前的生物实验——解剖鱼,青蛙,小白鼠——这都是小事儿。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老师下令让他们研究兔子的耳朵如果进了空气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就拿针往兔子耳朵里打空气进去,然后看着兔子的变化。不一会儿,竖起来耳朵的小白兔就死掉了。
学习怎么救人,先要学的居然是如何杀生。人在一种叫做极端的道路上如果走的好,可以走出来光芒万丈旷世卓绝。像神农那种神医,成就了自己之前虽然没有杀生的传闻,但是就我知道的,他其实自杀了很多次,每次都亲力亲为的尝各种新奇药草,成功的昏死过去又回复意识,他就是在死和生生和死之间穿梭着愉悦着,被后人敬仰和膜拜着。
安姐说她实习的时候在妇科,很多孕妇生孩子的时候要剖腹产,第一次她看见医生的刀子划在孕妇的肚皮上,然后一阵血喷,接着人的脂肪就露出来,次而继续血喷,暴露出来人身体里隐藏的各种器官,奇形怪状。死人和活人的区别除了有心跳有呼吸之外,其实还是我们自己的定位。安姐看着活人喷血,终于遏制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她退出手术台围着的医生和护士,在温暖如浴霸的手术台前面色苍白的对执刀医生说:“老师,我不行了。”这几个字铿锵有力,阴阳顿挫,一听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字斟句酌之后的肺腑之言。
医生看了她一眼,很淡定的说:“你出去,等下手术中你晕过去了还要再给你输液,人手不够。”然后低头继续与血喷做斗争。
尔后安姐站起来,淡定的昏倒。
我没有亲眼见过人的肚子被化开一道浓郁芬芳的刀口,但是我用想象力揉捏一下之后居然讲出来还能绘声绘色,实属不宜。这些关于女人生孩子的故事还有各种小分支,但是对我来说,最主要的不是病床有多可怕,而是那些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对生孩子这件事,表现出何等的痴狂。首先是她们整日往医院做保胎,最传奇的一个人在保胎的时候把孩子生出来了,早产3个月,小孩子生出来3斤多一点儿,几近丧命,最后铤而走险居然活了下来。那孩子现在很壮实,上蹿下跳,爆发能力或者平衡能力都很强,且脑袋运转迅速,想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写什么,那个娃就是我。这些我其实都不愿意讲的,讲出来就觉得我这个人不谦逊也不够英明神武,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我即使狡辩了,也还是事实。那倒不如我直接说出来事实。另外一种痴狂的表现就在于对曾经想要怀孕的痴狂予以全盘否定。安姐说,有那种怀孕初期妊娠反应很严重的,见到什么都吐,边吐边觉得生孩子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或者在手术台上生孩子,声嘶力竭的咆哮着,一下咆哮到嗓子咆不出来任何声音。生孩子也是看人品的,人品好了一个钟头就能让孩子出来,人品不好的话得在手术台呆上一天一夜。生孩子和结婚一样,都是体力活,生孩子是在结婚这个体力活奠定了之后,又被夫妻在床上这一体力活打一剂稳定剂,而后在女人的怀胎十月打□□力活这一老实的基础,最终以手术台的坚信来展现生孩子这一艰难的体力运动。还有的就是那种痴狂的不把生孩子当作生孩子的人。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居然在怀他三个月的时候神勇无比的爬泰山,瞻仰南天门,吃遍天桥,看够人群组合而成的风景区。顺利的产下我的同学……
安姐讲故事的时候没有任何语言做修饰。她是一个可以客观观察自己生活的人。而我则是那种运用想象力来丰富她生活的人。因为晕血,因为见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安姐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医院,现在在家里相夫教子,握一家之财政大权,计划等孩子高中毕业了就开一家小型的心理诊所,为人排忧解难,在中国心理医学尚处朝阳产业之时,狠狠地给一把力。
安姐在和琪琪聊天的时候突然有人朝安姐走来。很关心的寒暄了几句——寒暄向来是比较肤浅的,但是安姐与另一位大姐手拉着手聊着,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无非是你最近好吧。身体好吧。心理好吧。你老公好吧。你儿子好吧……总之是各种好吧的合体。且两个人看起来神情严肃,话中有话。我因为不是情报专业出身,着实听不出来什么弦外之音。点了之烟,自己抽了两口。琪琪朝我走过来了。
喏,那个是安姐的好朋友啦。我说哦。
她们是在自己儿子的足球比赛上认识的哦。我说哦。
那个大姐,前几年老是想不开,活不下去。我说哦?
他老公是二婚啦。带着另一个孩子,后来他们也生了个儿子,就是安姐儿子的好朋友。但是她老公好赌,赌的厉害,没日没夜的赌,后来把工作也辞了,说是在家炒股票,其实就是白天夜里出去赌。把家里的钱赌出去了就赌家里的房子。那个大姐如果不是安姐天天劝着,是走不过来的。
我的烟吸得差不多到烟嘴了。没有什么味道。扔在地上,用脚碾碎烟头的零星火。“安姐就是有做心理医生的潜质。”
安姐前阵子也快不行了。琪琪对我说。
在我来驾校之前,安姐已经在这里学习了几天了。我最开始在驾校的时候,并没有见过安姐。之后我练了一周的时间以后才见到安姐的人。安姐没来驾校的时间,是回了老家的。她哥哥去世了。肺癌,晚期。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癌症。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没事,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哥哥比安姐大五岁,人好,没有什么臭脾气,安姐离开家乡,就是哥哥一直照应着父母,从来不跟安姐抱怨,也没有拿过安姐的一分钱。就是喜欢喜欢,烟不离嘴,烟不离手,烟不离生活。安姐的父亲去世,哥哥忙里忙外,前后就他一个人,什么心都操着。安姐到家的时候什么都准备好了,她只是看着爹爹的遗体,然后哭着跪在地上,谁拉都起不来。安姐不敢对着母亲哭,她还怕老人家难过。就对着哥哥哭,兄妹俩抱在一起,像小时候两个人睡在一起听到打雷声一样。安姐发现哥哥的瘦的不成样子,腰也直不起来,面色发黄。哥哥说是因为爸爸的事情累的。
安姐说,去医院做检查。一定要去。以一个医生的姿态,命令的口吻。
医生叫安姐去身边,告诉她:“来的晚了,肺癌,晚期。治不了了。药物只能抑制癌细胞扩散,顶多帮你哥哥多活一两个月。”
安姐想跪在地上大哭一场。她不能,哥哥在家里等着她呢,等着听她说他的化验报告。安姐通知了哥哥的孩子们。这些孩子们坚定地对安姐说:“瞒着。瞒下来。”
带着哥哥来到自己曾经工作的医院,找到自己的老师,千叮万嘱,每天伺候着。哥哥问:“为什么看病看了那么久,花钱花了那么多,我觉得自己反而越来越严重了?我是不是有什么病?”
“没有。你年纪轻轻能得什么病啊。健康着呢,是药物的问题,有点儿副作用。”安姐告诉哥哥,以一个医生的姿态,兄妹之间调侃的口吻。哥哥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医生,而是自己的妹妹,温柔的样子可以让冰冻三尺瞬时化尽。他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嘴角的肌肉往上面一抬,对妹妹笑着说:“我信你。”
三个月以后,安姐再一次回到家乡,一路走,把正午的太阳都走斜了,去参加哥哥的葬礼。父亲的死是她意料之内的,毕竟年龄到了。可是哥哥的死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她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办,她连告诉哥哥事实的情况都没有,她责怪哥哥的孩子们,为什么让她这么欺骗自己的亲哥哥。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没有导演的世界用尽全力去演戏。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办法补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听着,感受着。然后平静的去接受。
她无法平静,晚上躺在床上,哭起来像个孩子。他的老公说:“别难过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看看你想去的凤凰古城。那里有山有水,还有清脆的山歌……”
安姐只在家呆了三天。她感受着父亲尚在,哥哥穿梭于各个房间的空气。她用凄厉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她在镜子中看到多出来好多白发的自己。她说:“我帮你们瞒到最后,该做的我都做了。你们安顿好自己。”本想带着母亲一起回家,但是老妇人不肯,她留恋于自己刚出生不久的重孙,至亲的离去也不能夺取她活着的信念。
白天哥哥会出现在记忆里。晚上则是进入睡梦中。安姐只是哭。不停地哭。她发现,现在她仅存的,只有记忆。但是她绝对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回忆。
有一天,安姐的丈夫对安姐说:“儿子问你要不要吃饭。他说今天他不用上课,他刷碗就好。那天他还嫌我懒来着,说我不打扫房间。他说:‘老爸,你快把这些家务都做了吧。家里干干净净的老妈心情就会好一些。要不然让老妈出去玩几天吧。你要是不放心她你们就一起。我在家自己买点儿饭也一样的。不用担心我……’”
几天之后,安姐来驾校了。那时候我已经点着烟和牛老师东拉西扯的海阔天空的聊了。琪琪的书也看的差不多了。我们一起望着“新来”的安姐,听着牛教练介绍。
牛教练说:“你来了?”对安姐点点头。“还可以吧?”
安姐也是点点头。
想来,牛教练是知道的。这大概是我们认识安姐的第一天。
安姐喜欢和别人交流养生的心得。也喜欢交大家一些偏方疗养身体。牛教练颈椎很有问题,年轻的时候不注意,折腾的年龄到了才被身体反折腾。安姐让牛教练观察驾校鹅走路时的姿态,低头喝水的姿态,扭头整理羽毛的姿态。安姐说,“牛教练,你是我们的老师。那两只鹅,是你的老师,你要跟他们学习怎么动脖子。要不然你就去放风筝或者打羽毛球,这两项活动都能治颈椎。”
尔后,我发现牛教练总是怔怔的望着两只鹅,神情飘忽,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