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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贵族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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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的生活其实是很无聊的,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晒太阳,对一个披着婴儿外皮的成年人来说,这样的生活过个一天两天是很惬意的,一两星期也可以忍受,但几个月以来日日如此就让人抓狂了,唯一能聊以慰藉的就是周围侍女们永无止境的八卦。
不得不说女人果然是有传播八卦的天性,即使是在春日的高压管理下纪律严明的内庭,侍女们对名人轶事和花边新闻的热爱也丝毫没有减弱。
有一次我听到她们背着春日交头接耳,其中的姐姐,叫“秋子”的少女说:“一之濑大人虽然是护庭十三队的席官,但是论身份似乎还配不上春日大人呢。”
妹妹“凉子”凉凉地说:“是啊,春日大人是有中贵族的血统的小姐,一之濑大人虽然优秀,可惜是流魂街出身……就不知道春日大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春日大人自然有自己的考虑,只是一之濑大人如果是一厢情愿的话,就太可怜了……”
看似平常的闲聊天,却包含着许多对我有用信息。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听着,几个月之后,我对自己身处的世界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在瀞灵庭里除了护庭十三队,还居住着上百家贵族以及附属于他们的家臣、仆从和侍卫。这些人的身份和地位被瀞灵庭的规则明确地区分开来,即使同属贵族阶级,之间也有严格的等级差异。立于金字塔的顶端的是四大贵族,相当于贵族中的皇室,在瀞灵庭具有无上的地位和权威;然后是六家上贵族,地位仅次于四大贵族,与前者合称“十清贵”,代表着瀞灵庭的上层统治阶级。
我所在的源家正是六家上贵族之首,也就是说在整个瀞灵庭的贵族福布斯表上排名第五位。
上贵族以下是中贵族。中贵族在瀞灵庭里相当于“中产阶级”,虽然比数量众多的下贵族地位稍高,但还是无法跟源家这样的上贵族相比的。所以春日才会以没落的中贵族小姐的身份跟随在出身上贵族的母亲大人身边作侍女,后来又随着主人的出嫁而进入源家,顺理成章地成为内庭主管。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当上主母,丫鬟升职总管或者摇身一变成为姨太太,看来这种晋身之道无论古今中外都是通用的。
而瀞灵庭外数以万计的平民,在这些贵族眼中形同奴仆,即使是凭借自身实力成为护庭十三队的死神,其地位也只是从“奴仆”上升到“平民”而已。普通死神遇到中级以上的贵族要鞠躬行礼,狭路相逢时必须侧身避让,只有获得席位的席官才有和贵族平起平坐的资格。
严格的等级制度已经在瀞灵庭中存在了上千年,要在这样的世界里伸张自由和民主,无异于痴人说梦。在这个物质相对匮乏、动荡连连的国度,知识、健康和尊严是只有少数人才能享用的奢侈品。比如说,流魂街上的平民一旦生病就只能听天由命,而源家的大小姐某天胃口不好,就要惊动四番队的专门医官火速前来会诊。这样的差别待遇竟然没有激起平民起义,真是奇迹。
由于我顽固地拒绝人乳喂养,一之濑从此成为内庭的常客,有一段时间我几乎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他那爽朗的笑脸。我对一之濑的频繁来访表示衷心欢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和春日之间的对话,总能让我获得很多有价值的情报。
一之濑谈论的大多是四番队的事,比如队里谁晋升上席官了,队里新来队员了,哪位死神命垂一线结果被经他救治起死回生了等等。其中最让振奋的消息是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有卯之花队长在,大家就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队长的医术非常高明,我的才能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今天十三番队的浮竹队长在例会上昏倒了,结果这个月天天都能看到十三番队的队员去探望……”
看来卯之花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她的稳固地位,而浮竹队长还是一贯的体弱多病。据此推断,和浮竹同时当上队长的京乐春水现在应该也正在瀞灵庭里晃荡。这三位队长和总队长一样,似乎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都能笑傲红尘、屹立不倒。
他们名字的第一次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熟悉的感觉,让我感到自己并没有被另一个世界抛弃,而是被这个世界所接纳,所以即使从未和他们见面,这种奇妙的羁绊仍然很大程度上安抚了我内心的不安。山田草太郎那张令人怀念的脸也让我有一种微妙的安全感,每次看着他羞涩的模样我都忍不住想问:“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山田花太郎?”
与草太郎哥哥频繁见面的我全然不知源家大小姐体弱多病的流言已经传遍了整个瀞灵庭。直到有一天吃过早饭后,春日没有带我去午睡,而是抱着我穿过陌生的回廊,进入另一个庭院。
“春日大人,家主有请。请随我来。”迎上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侍童。
家主?那不就是我素未谋面的便宜老爹吗?
“兰丸大人,家主大人最近心情如何?”春日问那侍童。
兰丸低头轻轻地说:“大人……一直在自责。”
“唉?”
“大人得知道大小姐得病的消息之后便心情郁郁,昨晚一直对着夫人的遗像自言自语。”兰丸说着我们进入房间,对着竹帘后的人通报说:“家主大人,春日大人把大小姐带到了。”
帘后的人没有回答,屋子里的侍童们也全都低头不语,好似一排家具。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兰丸鼓足勇气说:“家主大人,可否容属下把帘子卷起,让大小姐一见慈颜?”
“不要——!”略显尖锐的声音显出说话人的惊慌:“不要卷帘子,保持这样就好!”
兰丸有些无奈地说:“是,属下遵命,请您安心。”
春日说:“家主大人,您身体如何了?我听说您前几天略感风寒,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男人长叹一声,说:“我这副残病的身子,早就该随香姬一同去了,可惜我没勇气了断残生,还要在这个污浊的世上独自痛苦地活着。”
“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除了香姬大人的丈夫,您还是源家的家主,大小姐的父亲大人啊。”
“是啊,是啊,这就是源义霞这个人男人还活着的理由——源家,我的女儿!”帘子后的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说:“这就是那个孩子吗?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提到我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感。之前听到兰丸的叙述,我以为父亲是爱“我”的,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是,已经十个月大了,身体很健康。”春日说,“大人还是不想看这孩子吗?这孩子的眼睛,和夫人的一模一样。”
几个月锻炼出来的八卦分析能力派上用场,听到这里,我已经大概理清了剧情的脉络:我的亲生父亲讨厌我,因为我的出生可能间接导致了母亲的死,他本想和心爱的女人殉情,但作为家主和父亲的责任又不允许他这么做,所以他内心很痛苦很纠结……父亲大人,你的内心到底有多纤细?
“春……日。”看着春日的侧脸,我突然脱口而出。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我稚嫩的声音像是黄钟雷鸣,震动了所有人的耳膜。春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怀中的我,嚅嚅地说:“灵王啊,大小姐她,说话了……”
我不知道以瀞灵庭的标准,儿童多大开始说话才算正常,但是在我能清楚地说出一句话之前,我对语言不懈努力的结果都仅限于发出一连串可悲的象声词:“啊”,“呜”,“咦”……好像我的发声器官拒绝接受意志的支配。但是就在那天,情急之下我突然领会到了一种久违的力量,对语言的控制力。
“春日。”
春日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她用手捂住嘴,压抑住放声大哭的冲动,激动地说:“是,是,大小姐,春日在这里。家主大人,您听到了吗,大小姐会说话了,大小姐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大小姐,快叫‘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我按耐着同样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自己的舌头,说:“父亲——大人。”
帘子那边传来“啪”的一声,是扇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请大小姐再说一遍吧!”兰丸低声请求道。
我从善如流,口齿清晰地说:“父亲——大人!”
“我的,女儿……”男人的声音微微颤抖,兰丸见状给春日递了个眼色,瞬间会意的春日把我交给了兰丸,再由他放入家主怀中。
男人的胸膛有些单薄,带着凉凉的百草香味。我睁开眼睛注视着男人的脸,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坚持要“垂帘听政”了。
他的脸上有一块深红的胎记,从左侧的额头到眼角,覆盖了八分之一的面容,好像半边脸上着了火。
这种面容被古人称为“鬼面斑”,被认为是不详之兆,胆小的孩子乍一见到这种狰狞的面容会被吓哭也说不定,但上辈子做过医生的我知道这是一种皮肤病,学名叫“鲜红斑痣”,对身体没有危害,更重要的是它不会遗传。
若是没有胎记,这张脸其实还是很英俊的,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着面前的男人,做出如此判断。在这个男人的眼中我看到了欣喜,虽然更多的是犹豫惊慌。
这个男人在害怕,害怕我的反应会让他受到伤害,虽然已经习惯被伤害,但仍然会因为女儿的厌恶感到恐惧。他似乎已经确定我会被他的鬼面吓哭,带着一丝悲哀的表情等待着再次被伤害。在他身上既有贵族天生的高傲,又有沉重的懦弱和自卑,欲扬无力,欲爱不能,这许多复杂的感情糅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真实的人。
我第一次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我的父亲,一个会伤心、会逃避,会爱、会恨的人,一个如此真实的存在。看着他忐忑不安的表情,我伸出手碰触他的面颊,笑着说:“花!”
他先是一愣,接着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咯咯笑着,看着他脸上的红斑说:“父亲大人,花!”
首先反应过来的兰丸激动地说:“家主大人,大小姐喜欢您!”
春日喜极而泣道:“果真是父女连心……”
“嗯。”男人低低地应了一声,用颤抖的臂膀小心翼翼地抱住我。那一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有冰凉的水珠滴落在我的脸上,还有那声低到只有我能听清的“对不起”。
第二天早上,源家上至家主下至仆役,无人不谈论大小姐一岁能言的奇闻,无人不对此事的因由抱有十二分的好奇。整个事件发展到高潮是某日我被侍女装饰一新,带到源家的“大殿”接受众人的围观。
我抬头打量着这间“大殿”——名副其实,的确很大,装了一百多人还给人很空旷的感觉;称之为“殿”可能是因为它大得已经超出一般人对房屋的认识了吧。说起来,内庭也好大殿也罢,这里的人似乎对“大”有一种很深的执念,难道房子越大地位就越高?那么四大贵族的屋子该有多大,会不会像是睡在旷野里?
正当我神游太虚的时候,春日用哄小孩吃药的语气说:“大小姐,我叫什么名字呀?”
一阵无语,很想吐槽“春日你已经老年痴呆到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但是对着一屋子眼巴巴等着看表演的观众,我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春日”。
听到坐席中传来惊呼声,我都懒得吐槽了。
“那一位呢,大小姐还记得父亲大人吗,父亲——大人!”
拜托快点结束吧!“父亲大人!”
“大小姐一岁能言确实少见,臣认为非天资聪颖不能形容,这实在是我源家之幸。”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臣老泪纵横,似乎几辈子没听过人说话了,“臣认为应该早日为大小姐举行祈福的仪式,以保佑大小姐健康成长。”
“臣附议。”这次说话的老头脑袋上寸草不生,“大小姐是源家嫡系唯一的继承人,早日举行仪式可以使源家上下人心安定。臣想,如果先主母大人在世的话,也一定很高兴能看到这一天……”
之后家臣们讨论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已经很不客气地躺在春日的怀里睡着了。这件事的后续影响是继体弱多病之后,源家大小姐早慧的传闻又在贵族圈中传播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