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深矣佛门 ...
-
落雪出了站展崎家的大门之后举目无亲是事实,但举目无亲原是她习惯了的生活,她并不以为意。
如果还有什么值得在意,那么她现在是个无凭无据的萍草,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暂住,但这也是好处,没什么嘛牵念。
于过年时分她才在一家胭脂铺子里找到安身的场所,这便是了,她做的活,吃的饭,不依不蹭才是自己心里所想的生活。
要说遇见静安也是件意外的事。
她照旧在铺子隔间里做装胭脂膏子的盒子,偏偏这时静安来化缘,偏偏这时她出去送纸盒子,静安到底老了,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见落雪出来,直着眼瞅着落雪,落雪上前去行个礼,静安道“施主是我佛门中人。”说罢摇头叹息。落雪轻轻笑道“师傅说笑了,我,原本是俗世里得人。”静安笑笑道“哎,众生悲苦啊,你何时才渡得你的劫数,到我佛门来度化他人呵!”落雪点点头,随即摇摇头,从身上摸出仅余不多的几枚铜钱交到她手里,道“师傅收着。”静安笑笑,出了门,并不与他人化缘。
腊月三十落雪蓦然想自己在展家的鸡仔该被杀光了,按事先的了解,家丹要嫁给展崎了,家里也没人收拾那些事了。落雪自嘲般笑笑,想起展崎回来那晚,挑灯描眉,自己摇摇头,原是俗事,不理也罢。
年夜的晚上,落雪送胭脂到春满楼,春满楼是什么地方他再清楚不过,家家户户的胭脂铺都打着它的主意呢。
落雪迎着年夜稀稀落落的雪花踏着一盏盏灯花走到那纸醉金迷里去。
忽而暗夜里走出一个老者来,伸了手道“施主!”落雪才抬头看见是个尼姑,上了年纪,衣衫单薄,在暗夜里独自漂泊着,落雪摸出身上的银钱交与她,道“师傅好,过年的夜里怎么出来化缘了?”
那尼姑笑笑道“姑娘年夜里怎的不在家,出来了?”落雪笑道“原是没有家的,说是天地为家,现在可不是在天地间,也就在家了。”
那尼姑笑笑“贫尼还要施主的衣服。”落雪道“我原是该见面的时候给你的,可见我糊涂了!”说着脱下衫子交到尼姑手上道“师傅年纪大了,出来的时候多穿点衣服,才保得住精神普渡众生呢!”
那尼姑笑道“阿弥陀佛,施主仁慈。”落雪笑笑,赶着脚步走了。她送完胭脂还得回去多做几个胭脂盒子出来,过年时节,大户人家的姑娘们道庙里烧香,总有禁不住的丫头跑来买胭脂,也总有各式各样的戏班子要胭脂水粉。
落雪一径走着,不妨倒走过了春满楼的地盘她尚且不知。
知道走到灯火阑珊处,才察觉过来,自己也惊出一声冷汗,回头再往春满楼走,春满楼的老妈妈已经不要她的胭脂了,本来春满楼是各家胭脂行眼里的救世主,偏偏自己走错了脚,路过了,哪里只是回头这么简单的事。
落雪回到胭脂铺子,只是不能呆下去了,但总得想个办法把这个缺补上才是,落雪在油灯下粘着胭脂盒子,一边想着找个戏班售出去,但又寻思戏班用得胭脂不能和春满楼比,自己笑笑,莫不是天绝人路。索性歇了手到里间睡了。
大年初一的时候春满楼的人来要定金,老板气极了吵起来,落雪难免受气,但偏生她是个宁愿挨打也不愿受气的人,听不完老板的奚落,只身道“原是落雪的失误,走过了地方,叫春满楼的人等不及,落雪不要这月的工钱就是了,我这就走。”老板横眉道“只扣你工钱我看就是对你好了!你要走就走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量定落雪是孤苦无依的,身上没有钱,出去也没办法谋生,何况这是年初,赶她走到不至于,只是没有那个雇工对主家这般给脸色的道理。他是要磨一磨她的脾气,偏偏落雪是个不给人磨的人,说走就走,身上没钱与漂泊无依,年久月深倒像是正常的生活那般,在展崎家那般有依有据的日子才是例外,是黄天给的额外的赏赐,或者说,额外的惩罚罢了——其实到底是什么,也不是那么没有关系——她总在这两天里心神不自主的想到那个家里去,但事实是她离那个家到底是很远的,他处了他个城市,到了另外的一个地方,很远了,至少要像当初那样走十天半月才走的回去,何况,她没想回去。
处了胭脂铺的门,落雪乘着天早行过几里路,想在晚上之前,找一处歇脚的地方。
申时初她忍着饥渴行到一处山前,四处既无他方可去,索性到了山上,捡些野菜也可度日的。落雪一壁走着,身后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她回头一望,却是个尼姑,走得近了,落雪觉得眼熟,不觉瞅着她看,那尼姑道“施主可是到影水庵去的香客?”落雪行礼道“师傅好,我是、、、、、、没地方去上山寻个落脚之处的。”那尼姑笑道“这山上除了影水庵是没别的地方可住的。”落雪笑道“那就去影水庵好了!”
那尼姑笑道“只怕让施主失望,影水庵不收外客住宿的,除了庵里姑子,其他人天黑前要出去的!”落雪扑哧一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失望的事,我住外面就是了!”
那尼姑道“不行的,主持师叔说了,闲杂人等天黑前一律要下山区呢!”
落雪叹口气,“原是天意如此,那我下山便好了!”说着转身往回走。
落雪夜里尚在城外小道上盘桓,她确实无处可去,而况昨夜的意见衫子也给了师傅了,如今身无长物,天寒地冻,只得继续往前行。
落雪走着,忽见前面一处庙宇,走进去却只有一个扫地僧,她行礼道“师傅好,敢问此处是何处?”按扫地僧抬起头来,落雪一瞧,竟是展崎,展崎扔了扫把,把她环在怀中道“自君走后,多处寻觅无果,便在这悬苦崖出家为僧,师傅说我孽根不净,要我多多修行,竟不想在此处遇见你了。”落雪浑身无力,半晌却听展崎念道“终是遇见你了啊家丹。”落雪一惊,推开展崎,定睛一瞧,抱着自己的人不是展崎,却是马蓦。落雪一惊,不由落下泪来,心里难过,才要开口安慰,却见清扬一身白衣飞骑,行到一半忽而回头,却喷出一口鲜血来,径直摔下马背。落雪叹口气,笑着摇摇头,当是自己梦魇,才要转身离开,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阿弥陀佛,施主,我要你怀里这件宝贝。”落雪心下暗笑,自己两手空空,何来宝物,自己尚在疑惑,晚间见那尼姑却上来自她怀里摸出一块石头道“黛女山的画眉石,不知施主肯不肯?”落雪垂眼道“身外之物,有何不肯?”那尼姑笑笑,落雪见没了人了,转身要离开,却见门口展崎慌慌张张往里冲,落雪心里一紧,自己不知是要迎上去还是退进来,却听见门口一个小尼姑道“施主,师叔圆寂了。”落雪才疑惑着,瞬间庙也隐了,人也不见了,只剩下自己还在下着薄雪地路上走着,走着、、、、、、
落雪醒来的时候,太阳暖暖晒在身上,她翻身起来,却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屋里生了火盆,只是程设简陋些,她下床想出去,却发现自己的脚动不了,她一下跌坐在地上。许是这响动惊动了人,她还未站起来,门口一暗,一个人影便走了进来,却是昨日的师傅,她惊到“师傅!”
那尼姑笑道“施主果真是与佛门有缘,又见上了。”落雪咧嘴笑笑,想要站起来,却脚下用不了力。
门里进来;两个小姑子,扶她到床上去,那尼姑笑道“贫尼法号静安。”落雪点头笑笑,道“怎么没又走到你这里来了?”静安笑笑,“天意难违,芸芸众生怎逃得过!”
落雪倒是打算要走的,只是走不了,她的腿受了寒又用之过度,要好好休养。既来之则安之,她到习惯了晨经晚颂,每日在香火里过得安生。
闲的时候照旧写几个字,帮着师傅做做活扫扫地,倒是安稳的很。只是无意间写到“展矣君子,实劳我心”便搁了笔,发了怔,她无所思所想,只是呆在那里,任由时间慢慢流淌。
静安站在她身后多时,终于说道“你知佛家常说七苦么?”落雪这才回过头来,静安捻下她脸上泪珠,笑道“众生痴尔!”落雪不知自己落了泪,倒先惊了一下,半晌道“我原是个无贪求的人,过得一日清净是一日,管它疾苦悲欢,总与我无碍的。”
静安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原是众生之苦,你即是众生岂能躲得过!”落雪道“既然如是,请师父为我剃度、、、、、、”
静安笑笑,道“你与佛门缘深,剃度倒是早晚的事,只是这次、、、、、、”
落雪道“既然缘深,何须耽搁。”
落雪自怀中取出黛石,穿了粗布麻衣,跪在佛堂上,看自己那三千烦恼丝尽数凋落,心里宁静的像是结冰的湖面。
落雪依着新入门的规矩,身受三戒,取号普世,早课晚课,做各样的工作。
静安依旧找她谈话,依旧罚她跪佛堂思过,从大地解冻思到落木萧萧,再思到落雪皑皑,她在佛堂的垫子上跪出了洞,结果还是一样的——她知道自己错了,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只是竭尽万法不能改其一二,她原错在不该牵念红尘,其实细细讲究起来她也不算牵念红尘,滚滚尘世与她,不过就是两个字一个人一种情绪,除此再无其他。
过年的时候她依旧改不得自己的错,反而越错越凶。师傅叹息道“普世,众生悲苦,你劫数未满,不能渡己谈何渡人!”她自己笑笑出来,师傅的意思,大概说是她的佛堂还是要跪的,过还是要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