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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回 溯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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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玉向来不喜欢浮性轻佻之人,独对云天青是个例外。
事实上,好像没有人能不把他当作例外,但凡遇上了,承认不承认,他留于宿命中的痕迹却始终再难抹除。
方入琼华的日子,其实极为闲淡,然多年后夙玉依旧记得清楚。
彼时羲和与望舒尚未诞世,日日辰光朝暮,一如剑舞坪上竹影萧萧,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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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剑法的精髓不在于形,仅重于意。招随意动,意由心生。”
“每一路剑法使出,皆包含万千变化,其根本在于剑者心境了悟,悟性不同,后续招路自然也不同。”
断水剑发出低唱,青年稳如翡竹的手紧握三尺秋锋,莹莹剑光照亮他温玉笑眼,如三月春风拂柳。
“不可小瞧这简简单单的起手式,后方演变却是无穷——”手腕沿外慢慢翻转,剑刃反挑向背,“攻于剑气,身剑合一,乃为三才朝元。”却又忽的中途变招,弃攻为守,剑势合抱,“又可化三才真元为四方之气,凝剑护体,始成四方肃敛……”
青年一招一招教得谨细,女子一式一式习得认真。
每日剑舞坪上闻鸡起舞,一雾一青两道身形,交错彼伏,缭舞出的剑音惊起片片飞鹤。
“天青——”
不时有笑容揶揄的师兄师弟,过来悄悄拍他的肩,“好福气啊,这么漂亮的师妹,叫咱们兄弟看着眼馋。”
这般戏言听得多了,青年只是抱剑微笑,青衫卷起风韵如波。
只在有时,眼望夙玉于面前行剑走舞,那腕底流泻的一招一式,皆是由自己亲手教习。青年便会笑弯了眉目,想起师兄弟们调笑的话:“这么漂亮的师妹……”
而夙玉何止漂亮,更有灵犀一点,资质奇佳,简直堪称练武的上上人才。女子入门不足二月,便能与云天青对手拆招,修为精进一日千里,直叫那些比她早拜师五六年的师兄师姐望洋兴叹。
于是剑舞坪频舞剑,从此又不知增添了多少风流意韵——
“天青师兄,”女子出剑,“且试我这招化相真如。”
剑行如电,合该罩尽天地,却犹在那分毫空隙里,露出青年眸光含笑,“来得好!”
断水剑飞出袖袍,却是连着剑鞘,女子见状,清霜般的眼瞳染上些许不满,“师兄好是托大。”
青年笑笑,“刀剑无眼,若是不慎伤了师妹,叫我怎么忍心——”
女子闻言挑眉,随即手腕翻抖,舞出剑蝶翩跹。
眼见那抹青衫退入风影,女子剑华一霎撒出万点真气,她之剑法行云流水,一如梅蕊初放。
而此时,青年手中剑鞘也笔直击出。
那一式并不凛冽,女子能够清楚看见剑鞘在空中划出随意弧度,点至颊前,竟同是一招“化相真如”。
而待她迎剑格挡时,却惊见鞘头一闪,那寻常一剑竟瞬化万千,一时天上地下,目力所及,皆是鲨皮鞘影。
劲风袭面,扬动女子肩后长发,漆如泼墨。
云天青飞纵上前,本能便欲揽那柔发入掌,然而五指在袖中动了动,终究不曾抬起。
下一瞬,漫天剑影消逝,停在女子颊前两寸处的,唯余那截古旧鞘柄。
黑发随之落下,勾引青年视线。
女子倒退一步,理过鬓发,却见青年眼望自己,神情怔怔痴痴,不禁心疑,“师兄,你笑甚么?”
在笑么?……青年如梦初醒,摸摸唇角,果然飞扬跳脱,赶忙收敛神情,“啊……没什么,没什么。”自觉失态,而又好笑,亏得素日自诩如何游戏花丛,浪荡江湖,怎的一遇此女,就变得缚手缚脚,战战兢兢了?
奇乎怪哉,奇乎怪哉啊……
“天青——”
青年陷入胡思乱想,不知何时身后来人,此时闻唤,惊诧回头。
“哟……原来是师兄。”
玄霄立身遥遥开外,一色雪袖宽袍,映衬背后雾缭仙山。
“……天青,你过来。”
青年笑笑,抱了断水在胸,漫不经意地走过去,“咦,师兄今日怎的这般好兴,专程跑来看师弟师妹练功?——”
一语未毕,忽闻“铿”地龙吟,身后夙玉一声惊叫,天地皆静。
那一抹光,直刺胸前,如烈阳坠地,乃是掩日剑芒。
云天青蓦然挥袖,断水疾射出鞘。
两人交手只在一瞬,快得瞧不见多余变化,夙玉只觉足下大地为之一震,与此同时,眼前剑光大耀,逼得人目不能视。
她不禁以袖遮眼,等到万物归于宁静,不远处的两人各自收剑退开,她望望这个,瞧瞧那个,好在均为受伤。
玄霄还立在先时之地,神容高傲,“御心运剑,方为正道。”
随即又补充:“一招‘化相真如’,被你使得花哨轻浮,破绽百出,已尽落下乘。”
训斥的神情,极为严厉讥嘲。
闻训,云天青挑动半眉,“师兄……”他欲言又止,缓缓交叉双臂,最后,薄唇一咧,终究恢复嬉笑颜色,“……哈……师兄教训得是。”
他笑得口角春风,甚是潇洒,然而那双沉玉眼底,始终未染笑意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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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卷云台,云卷云舒。
暮春的夜,不见昔日寒雪纷飞,倒多了几分醉梦人烟。
天上一轮明月,好不清幽,地下却是金戈兵戎,比划难休。
直至,两柄剑互击出花火,两个人各落一边。
云天青微舔干涩唇角,笑笑。
这一架打得颇为尽兴,即使依旧败给对手变化中的十三式,却好歹缓解了潜藏体内的莫名焦躁情绪。
今夜约战,他本就不是为争胜负。
青年唇际低喘,勉力压下胸腔内翻腾的血气,暗忖:原来性冷如玄霄,亦有妄动心神以至力道失准的时候。
看来,白日里那场剑下争锋,表面无害,背地里却留给二人各自古怪。
青年弯了弯唇角,长吸口气,蓦的全身放松,仰面倒入草丛里。
有步声徐徐行来,节奏沉缓分明,青年索性闭眼,叼了根草含在嘴里。
鼻间嗅到淡淡草香,草叶拂面微痒,带着朝露芬芳,以及——那慢慢靠将过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冰雪之气。
“天青……”
入耳语调低沉,仿佛瑟风吹卷寒门,随即忽来两根手指扣上青年脉膜,青年无言无挣,只把眼睑动动。
“方才最后一击,我已伤你腹脉。”声声降调的语气,此刻离得极近,“你不可强自忍耐,须得将淤血吐出。”
青年微微一笑,“师兄……”
两字方一出口,云天青猛地向右侧头,喉间脓血瞬间呕出,染红一片青草碧绿。
与此同时,玄霄两指发力,将自身真气推入云天青体内,助他疗伤。
“嘁,亏我还忍得这么辛苦……”青年无奈蹙眉,眼睫张开,眸底染上薄薄月光。
“适才……师兄怎的就无端动了杀念?”
玄霄大袖一拂,端坐于他身旁,白衣委地,却仍一心无尘。
“……哼,你不是一样?”虽如此说,心内却亦在暗自疑惑,百思不解。
“唉~~~白日里,明知美人壁上作观,师兄偏还叫我颜面尽失,如今反倒怪我气大?”云天青苦笑摇头,“跟你这不识风情,倒打一耙的人说话,真真有理讲不清。”
玄霄垂目,一瞬盯住青年,下一刻又极锐利地蹙紧眉峰。
“你这人满嘴胡言,无赖透顶!”
说罢,袖云一甩,人竟绝尘而去。
“喂喂,师兄——”云天青嬉笑着探身,眼望那人云白身影,而又不自觉地低叹,“……怨只怨夙玉师妹生得太过好看,惹得人见人爱……”
月下临风,刮落耳底,那一句叹息便尤外听得真切。
玄霄蓦的顿足,留下冷冷背影。
“若论姿容好看……”他道:“她不及你……”
云天青微微瞠目……
………………
什……么……啊……
………………
青年惊得愣愣失神,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总之那抹远去之影早已消失在云雾尽头,他又忽而俯剑,大笑弯腰。
“哎呀……”他笑得双肩剧抖,“师兄啊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