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回 尘游·四 ...
-
青鸾峰上那树梅花不知何故,在这年生命力极旺,竟迟迟开到二月。
等到最后一次落花的时候,恰是二月初五,男人坐在树屋内,火炉上生起旺火,一旁云天河不时向炉内扔几块干柴,再帮父亲掖好棉被角,男人则放空力气斜躺在轮椅上,被火光温柔舔着,不觉昏昏欲睡。
“爹,爹——”身下小手扯扯袖袍,“你怎么又困了——”
近来父亲睡眠时间越延越长,且一旦睡着便难唤醒,天河虽不知这是寒痨加重的征兆,却也本能觉得不妥。
云天青疲困难当,没精力理那小子,遂一掌将那黏住自己衣袖的爪子拍落,口中模糊一哼,“不许吵!”
天河悻悻缩手,安静没片刻,忽又大声嚷道:“爹,前日崖上刮风,将左侧门扇刮破个大洞,你如今偏又坐在风口处,等会睡醒必定要咳嗽……哎哟!好痛!”男孩后脑猛吃一颗爆栗,顿时痛得目昏眼花,“……爹……”
云天青单眼虚睁,冷冷锁紧长眉,“不准妨碍老子打盹!”
“哦……”云天河揉揉脑门,下一刻却又疑惑起来,“爹打人的手为何还冷得像块冰,难道火烧得还不够大……”
于是他又忙添了几块柴到炉里,只闻“噗嗤”一声,炎炎火舌蹿起,直攀屋梁,幸而没把整个树屋都烧着。
火光在男人深眠的脸上投落阴影,苍白如玉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暗暗青青的血纹,即使睡熟,那微微蹙起的眉峰亦未展平,日渐失色的唇瓣向两旁抿紧,愈发看着薄而锋利。
屋内火光熊熊,烤在男人身上却丝毫不起作用,反被他周身散发的寒气一逼,纷纷失去温度。
云天河望着父亲静卧的侧脸,不知为何,竟不由想起屋外那落了一夜,终究腐烂入土的白梅花。
-------------------------------------------------------------------------------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
是谁的歌声又起,响在朝生暮死的梦里,忽近忽远。
一树寒梅尽落了,落梅时节总似飞雪,凋零的白蝶充满他的视线。他在梦里狂奔,跃落青鸾峰顶,坠下昆仑山渊。
“夙玉……”
身前的影子总是隔着遥远距离,烟水相闻,任凭他随之奔跑力竭,女子的黑发飞入白色花雪,袖中的望舒剑碧光盈盈。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歌声轻柔,一字一落,如枕在耳边。
入梦的即使只是一缕孤魂,却也美到极致,雾色裙摆染着琼华荒荒云野,映衬如寒梅枯萎的容颜。
三生世畔,彼岸尽头,孤魂向前游荡,留给他的唯有背影。
而她还在清唱: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他眼看一股来袭的阵风欲将孤魂卷散,只觉身心剧痛。
“夙玉!等我!”
他扑身上前,瞬间被风暴迷乱了眼。
最后一瞥只来得及见到,忘川尽头,有花红如血,蔓延开满天地。
花曰凤凰,双翼联翩。
花海深处一道人影,发如赤炎,衣胜苍雪。
-------------------------------------------------------------------------------
醒来时,听闻一阵斟酒声。
罩下的身影遮住光线,男人眨了眨眼,待得面前景物逐次清晰,终于看清不远处正对自己的一张脸。
“哦,你来了。”
男人稍撑起半身,接过对面酒瓶,将就炉上余火滤过,飘起一阵酒香。
老李却只是愣愣盯住他看,连他递过去的银钱都无意识去接。
“……怎么?”男人不觉摸摸自己瘦脸。
“血……”老李终于开口,嗓子喑哑,“你在睡梦里吐血了……”
男人闻言,手背顺势擦过唇边,果然带下一片黏湿,他定睛看看,下一瞬已拿怀中白绢蹭去,“不碍事,习惯便好。”
……原来梦中疼痛,也非全然作假。
老李显然惊魂未定,只怕从未见人病重成这样,呐呐半响,指着男人手中酒瓶,吞吞吐吐,“这酒,还是别喝了吧……”
男人目色一扫,随即大笑摇头,“有钱买酒却不让喝,这般趣事我还头一次遇着。”
老李一时尴尬,却还苦劝:“但你的身子……真是不能再喝……”
男人摆手,眉目间带着漫不经心的疏懒,“反正都是死,醉死总比痛死强吧?”说着一甸银子塞入老李手心,“你且去,下月再多拿几瓶陈酿上来。”
老李觉得此人固执得天下第一,傻也傻得第一。
赚得这种银子,拿在手里都觉沉了骨头,老李不由顿足连叹两声,慢慢行至树屋外,却又想起前日有人曾打探过男人踪迹,心里惴惴,忙又返回将这事告知。
哪知男人听了浑不当一回事,只淡淡一笑,“我又未曾叫你保密。”
看来自己的担心又多此一举,老李转身离去,隐约闻得身后男人喃喃自语,“我这半身已入土,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分别……”
老李默然摇头,直到走回太平村,日暮已晚,他却还是想不明白。
常人有言:人生除去生死,余下何来大事?
然为何会有人将生死都看漠,那还有甚么是他所在意?
-------------------------------------------------------------------------------
再过数日,便至惊蛰。
古人诗云:促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云天河打小不识字,未读过春秋诗经,只是一身野外生存能力强悍,那日晨起开窗瞅一眼天光,便回头对正睡得迷糊的男人大喊:“爹,今日要下雷雨!”
结果雷尚未打,先遭父亲一顿揍,踢出门去。
天河也不以为意,背了平日木弓木剑,一路小跑钻进了黄山密林。
果然片刻后黑云涌动,电龙叱咤一响,割裂天际,随之早春第一声雷,隆隆而来。
大雨倾盆,青鸾峰上电闪雷鸣,转瞬白昼黯淡如黄昏。
云天河俯在一洼雨泥里,上身卧得极低,片刻后,右手扬起,瞄准靶心,稚嫩的眉眼现出一霎鹰隼之色,慢慢张臂,弯弓搭“剑”。
“嗖”声突起,弓弦急颤,映照空中霹雳一闪,耀眼白芒中,只见长剑破风,疾疾射向丈远之外的灌木丛。
“伊哦——”一声嘶吼。
男孩赫然从草堆中跳起,抹去一把脸上污泥,乐得大笑,“哈哈哈,射到你了,午饭!”
斜倒在灌林间的山猪可怜兮兮地蹬蹄,一把木剑贯穿它后脊,将它生生钉在泥地里,它努力仰起脖子“伊哦~伊哦~”的嘶鸣,做着徒劳无功的抵抗。
男孩几步纵去,“唰”地拔出木剑,随即去抓山猪痛得乱蹬的后腿。
雷鸣一瞬,如豆的雨珠落入眼帘,似有刹那停顿。
光,细如白烟。
男孩扑地急滚,撞翻一片灌木,山石颗粒擦过脸颊,割得生痛。
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待得天河握剑爬起,再走回方才站立之地,只见足下方寸泥土,泛着幽幽白磷,他蹲身拔起,指尖捏住的是数枚银针。
“这是……甚么……”
男孩挠挠后脑,方才瞬间凭借本能闪避,只觉杀气稍纵即逝,对于前因后果却全然不明。
他愣愣呆看掌间针头,忽闻身后一阵悉嗦,不觉猛然惊跳起,“哎呀,午饭,你往哪里跑——”
山猪负伤逃命,男孩穷追而去。
而那银针被他随手一抛,不知散入哪方萋草。
-------------------------------------------------------------------------------
待林间男孩呼喝声远,树屋外的一棵古松之上,绿意织密的松针忽的向下弯了弯。
来者一足踏叶,一足悬空,全身重量仅凭那一点松针挂在半空,蓝白长袍抖动风雨,背后剑鞘色如苍穹。
“此地高手,请现身来。”
语音落地半响,青鸾峰上却不见丝毫动静。
树上剑客目色低沉,一瞬不瞬地盯住树屋紧合的门扇,缓缓的,扬声重复:
“此地高手,请现身来。”
忽而,门“吱呀”一声开了。
剑客眸光一凛,锋利如刀。
先伸出外的却是一把伞,墨黑油纸伞面,好似水色墨莲,开在清流碧波间。
“一大清早,吵闹甚么!”
吱嘎吱嘎的木椅摇摇摆摆,座上之人一手撑伞,一手摇轮,缓缓移至树屋外。
树上剑客眼见出来这么个中年男人——形貌落魄伶仃,一色青衫旧如天洗,苍白脸面笼罩一层将死的病容,落入伞下阴影的眉目似还带着没睡醒的困态,萧索的身形蜷在轮椅之上,怀中竟还揣着一个陈破火炉,内中几块温炭,正向外冒着白气。
那男人却似捧了宝贝,仿佛那点热源便是他全部生命。
剑客暗暗皱眉,不禁怀疑这人是否真乃方才数里之外一出手,便即放倒自己两个兄弟的“高人”。
眼前病汉?风一吹便倒的?
剑客右掌放在腰侧剑柄处紧了又紧,而后终是慢慢松开,大袖一展,迎风合手。
“在下昆仑琼华派第三十四代弟子明召,奉师命前来,找寻我派失物望舒,不知前辈在此,或有滋扰,明召不敬,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男人闻言,细眼轻眯,半响一声淡笑,溢入凄风细雨。
“原来是些琼华小鬼,莫怪老子看着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