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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回 溯梦·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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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黄历上如此记载:
辛丑土年,八月十二,秋分,成日,诸事皆宜,朱雀引火,雷乃收声。
承天剑台一声惊爆,悍气直冲云霄。
阳剑羲和,月剑望舒,双双破炉而出。
洪荒万物尽皆俯首,两柄神剑飞旋于承天剑台上空,迸发两道耀眼华光,数百里之外亦能看到。
天地震荡难安,清风涧内潇潇竹林,随之发出声声幽咽。
青年手里恰端着酒,只见酒面纹波荡漾,彷如江湖惊涛。
放置一旁的断水,亦在那一瞬跳动桌面。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剑亦如此,它或许感应到同辈中诞生出两口绝世神品,一如凡人惊见仙神,不免顶礼膜拜。
青年目向远方,不言不笑,只缓缓地,将手中冷掉的酒饮下。
他想,到头终须这一日,早就在等,临到眼前,却又觉未曾等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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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伤好得极慢,妖族将军最强一手,自然不是好说笑。
清风涧内有数不清的珍酒佳酿,就这一点而言,他又自觉待久些也无妨。
只是每日闲散无聊,不是被重光追命般教训,便是陪青阳下那一局永远输不了的棋。
抚面的日光微微沾染寒气,时节已是入秋。
青年舒展着两条长腿,斜靠在紫荫花架下,轻声打了个哈欠,似睡非睡。
“天青师兄——”
他笑,眼睫抬起,“师妹啊……”
夙玉每隔三日便来,从不或缺,疗伤的时日好似便循环于这样的等待,酒醉了又醒,棋下了未输,心内却一直漫无目的地等待着,望穿三日,再复三日……
直至许多年后,他回过头看,才发觉对于夙玉,他此一生皆是沉默在等待里。而那样的等待,无尽无止,不死不休……
而在彼时,他晓得的,仅仅是他喜欢夙玉,无可辩驳。
夙玉性喜沉静,他却偏爱逗弄夙玉说话,青年于此道可谓经验老成,不出片刻,已变作夙玉不停在说,而青年反倒安静聆听了。
/……昆仑八派掌门齐聚琼华,与师父共议诛妖大策,琼华宫门,已是三日紧闭未开……/
/……后山醉花荫,开了好一片凤凰花,花红如血,便好似师兄酒中颜色……/
/……前日,我至剑舞坪,玄霄师兄指点于我上清破云剑法……/
那个名字,起初只是偶提一二。渐渐的,不知何时起,那个名字开始频繁流连于两人对话间,乃至最后,近乎占据篇幅全部。
他心知,那时的夙玉已开始练习望舒冰舞,一如玄霄亦在修习羲和玄炎。
双剑同生同灭,命运的宿主,本是天造地合。
如是想着,青年默默一笑,眸底无色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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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时,玄霄亦常常过来探望,次数并不下夙玉。
只是同样寡言冷淡之人,任凭青年使尽浑身解数,或逗或激,那孤傲之人依旧不肯多言一字。
最后,青年不免揉紧眉心,苦笑叹气,“真真败给你了,师兄……”笑脸揶揄,“对于救命恩人,竟还是这般不假辞色。”
“见你如此好动多话,想必一时半刻死不了。”那人道:“待你将死,我再来探望也不迟。”
说罢,竟还当真拂袖离去,身前一盏茶,兀自在凉凉秋日里冒着热气。
唯在转身一刹,交错的目光彼此对视,一瞥惊鸿,青年只记得那人眉心朱砂,红得益发妖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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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师兄玄炎决已练至第六重,一剑飞出,贯穿了数枚飞舞的凤凰花瓣……/
…………
/……玄霄师兄玄炎决已练至第七重,剑气所过之处,皆化一片火海……/
…………
/……玄霄师兄玄炎决已练至第八重,身入火狱,人剑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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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一句戏言,不料待得再来时,青年竟还当真将死。
醉,当然是醉死。
玄霄脸色铁青地将那烂醉成泥之人从四散的酒罐中提出,扔到一旁椅子上,或许是被椅角撞到伤处,青年吃痛拧眉,虚张开朦胧醉眸,正对上眼前人目光沉肃。
青年头向后歪去,表情似懂非懂,就在玄霄以为他要将自己错认之时,青年反倒笑笑,“哟,这不是师兄嘛……”
还是那样一脸不知死活的微笑,瞳玉的黑眼一片清明,跳脱着随性轻浮,但玄霄一路看进去,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为何竟是,无心之人。
“既然来了,敢与我共饮么?”
玄霄冷冷皱眉,原是想着拒绝,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就变作一声“有何不敢”,鬼使神差的。
青年想必亦没料到他这般爽快,嘴角随着眉梢一起轻挑,“咦?……哈哈,好!好!”
词不达意,语无伦次。
地面酒瓶横七竖八,他从一片狼藉里寻出一壶还剩大半,遂给自己倒了一杯,顿顿,又给那人也倒上。
沉玉眼瞳眯了起来,看不清内中究竟,他只见那人举杯开怀,看似豪气干云,“来来来,师兄,请!”
言罢自己先一饮而尽,不曾察觉玄霄一动未动。
喝过酒的青年愈发显得豪兴,曲起胳膊,手掌拍打案面,击响莫名其妙的节奏,随即,大展歌喉,应和着掌间节韵高唱。
只听他唱着: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玄霄冷峻目色里忽而泛起一抹异色。
青年则微笑吟吟,持杯醉倒,“师兄,你一早便知我钟情夙玉,是不是?”酒化一线,落入青年吞咽的喉。
“……我平生走过无数地方,江湖浪迹,好似总不过行路匆匆。赤马,纵剑,惯醉,夕卧,江南烟雨一蓑,西域吴钩霜雪……天袤地广,红尘诸多美景,美酒美人,若抛却执念,自在逍遥的做人未必便会输给清心寡欲的成仙……”
“……我曾想,若能带着夙玉外出看看,四处走走,对她或许亦是益事……她还那样年轻,何苦心死若灰……”
青年低喃,仿佛已然忘记对坐有人,只顾自言自语,玄霄不知那人为何突然这般意兴阑珊,他且一句一句听着,面无表情。
而想,以天青的性子,确实不应来修道。
诚然,天青身上有着浓厚分明的意气侠骨,这样的人,生葬都该止于江湖,那人如同凡尘湖畔的烟柳,柳絮随风能够散落四方,却始终飞不到琼楼玉宇的仙宫。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这是云天青留给玄霄最初,也是最终的印象,与他相交三年的那个男子,便该是带着些塞北的落拓豪爽,又兼掺着江南的潋滟轻薄。
他忽的伸手,夺下那人酒杯。
“天青,”他道:“你醉了。”
玄霄挥袖而起,倚坐地面的云天青不得不仰头看他,他上前,遮蔽光线,将青年轻易笼罩于自身的阴影之下。
“我没醉。”那人双眼眯起笑成一钩新月,形状尖锐的,好像指尖插入掌肉留下的刻痕。
玄霄蹙紧了眉,察觉心腔某处,隐隐泛出轻微的痛。
“你醉了。”
“我没醉。”
…………
两人因这毫无意义的说法而争执,玄霄俯身,见青年沉玉般的黑瞳里装满自身倒影,同样的冰雪冷颜,那一瞬他仿佛在同两个自己对望。
他倏忽发觉,云天青时时含笑的眉眼,原来竟是生得如此凉薄……
他看得失神,放任身体里游走着一些七零八落的念头,有股情绪早在体内沉伏已久,如今急急呼之欲出,却又刹滞于喉咙口,闷得难受。
而那人蓦的伸出单指,出其不意地抚上他眉心。
好烫……青年几不可察地抖了抖眼睫。
冰凉的指腹覆盖上来,自己好似也随之紧了紧眉。玄霄有些迷茫于自身的未饮先醉,他只记得自己探过身去,彷如一只鹰隼从天降落。
“天青……”他的声音依旧低冷,然口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呢喃。
那人只笑,细细醉眼半开半合,“师兄啊……这一瓣红梅,何时开得如此赤艳?”
轻声低语,口中吐出的温暖气息如羽毛轻拂面颊,鼻息相闻的距离,似曾极近,似曾极远……
他沉默拉下那人的手,却不松开,反紧紧将那腕子握入掌心。
……依稀忆及从前似也曾有如此,在一个充满剑影刀光,雪落寒梅的夜里。
“天青……”
他近乎一字一顿,沉沉缓缓地叫他:
“天青……”
语气中,寒意与暖意交织,已不是素日倨高的玄霄。
被声声唤着的青年微微仰面,目色不瞬地直视着他。
“羲和望舒,阴阳相生,剑似双网,情心千结。”薄薄嘴唇用力上勾,“可我明明也对夙玉……”
他忽的大笑,放手,拂袖,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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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离去之时,天光浑浊阴暗。
云天青透过窗棂凝望昏黄的天,空气中席卷着猎猎沙暴,竹海摇娑,连那干净的青色此刻都尽染污秽。
秋风秋雨,转瞬即落。
天地间下着一场沙,沉重,黏稠,一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