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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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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如果是你喜欢的人
夜静风凉,虽有漫天星子闪烁,月色如水,却因暗蓝天空的映射,显得空阔而寂寥,景天走入院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石凳上,静静的,仿佛在想什么,听到声音,回头,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
这是一句极其普通的问候话,不知何故,此刻听来,竟有些说不出的暖意及苍凉,顿了顿,想要回一句同样也极普通的话,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唇瓣动了动,良久,只好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但就这样一直站在门口也不像话,于是走了过去,坐在另一张石凳上——却不是徐长卿的对面也不是他身边,而是隔了一段距离。
坐定,又停了停,感觉两人此时太过安静了,有些不自在,想了想,问道,“丁伯呢?他没事吧?”猪婆三番两次的都说丁伯有问题,可三年来他一点也察觉不到,无奈,只有看看白豆腐怎么个说法了。
茂茂必平的事让他开始有些草木皆兵的惊惶不安,尤其丁伯这位自小看顾他们长大的长辈,早就丧父丧母的他一直来都把丁伯当自己叔父,所以不免有些焦灼担忧。
徐长卿摇摇头,“我来到时并未看到丁伯,有人说他出门了,归期不定。”
“不在?”景天一怔,仔细想了想,好像,大概,丁伯还真的常出门呢。不过,按说丁伯已经上了年纪,又衣食无忧,不需再像之前那样奔波劳碌,为何还要常常出门办事——况且他也从没要求过丁伯做任何稍微比较麻烦的工作啊,基本都让他高高兴兴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会?
皱眉想了一阵,还是想不明白,景天就先搁开了,反正丁伯又不在,等他回来问清楚就好,在旁边担心半天还不如向当事人问个来龙去脉。回过神来,却看到徐长卿依旧在发呆——正确来说是垂眼敛眉,双手虚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沉默不语——就差没盘腿了,整个打坐模样。
只是身上笼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黯淡,顿时眼神一凝——看样子下午时猪婆的那句话还是让白豆腐入了心——他想起紫萱了吧——眉一皱,想要笑着安慰几句,半晌,却只是叹了口气,缓缓把手按在徐长卿的肩上,“猪婆她向来都是有话直说,你别往心里去,她没别的意思。”
当年旧事涌起,有太多的情感变化,世事无常,谁能知会有如今这场面。还有临走之前,清微老头说过,如果真是爱一个人就要放手,那时意气风发,年轻热血一仰头就说死也不放,要爱就要死死捉住。原来,若能放手也是一种幸福。
记忆中白豆腐也是这样蹙了眉,清宁逸和的脸上是一片茫然无措,情缘三世浅深不定,却无从忆起,一步一步接近,忘了自身。到如今,却茕茕一身,寂寥无依。
哪怕身居掌门之职尤无法从心底粲然欢笑。
徐长卿沉默了会,慢慢抬眼,定定看着景天,然后唇微不可查的勾了勾,似要笑,未及唇角又淡了下来,“景兄弟,我并未责怪雪见姑娘,她也没说什么……”停了停,又道,“当年记得景兄弟说过,若是你的话,爱一个人就会不放手,一直都在她身边,为何你与雪见姑娘并没……”看到景天怔然的神色,苦涩笑了笑,“我并无它意,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呃……我跟猪婆啊……那个……”景天挠了挠发,一时找不到适合的用词来形容,徐长卿见他这般为难,微微垂眸,握了握拳,声音也压低了点,“是长卿鲁莽了,你不用……”话没说完景天已经打断,“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嗯,或许这样说吧……我,我我跟猪婆是兄妹……嗯嗯,不错,就是兄妹,所以——不可能在一起。”
经过这种种之后,他们之间关系真的很难形容,比亲人更近,却不是茂茂这样的感情;比朋友更密,但又不是龙葵那种感情……因为太过熟悉彼此,熟悉得反而有些话不用说,有些事也不必提——所以他才感觉猪婆这段时间太过奇怪,只是,若是猪婆真不想说的话,他也问不出来——一如他自己。
徐长卿愕然看着他,默然半日,才缓缓吐口气,转了个话题,“那么,如果是你喜欢的人,你会如何呢?”景天回视过去,漆黑如墨的眼眸亮得逼人,“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我希望他能好好的活着,每天都开开心心,做什么都行,没有烦恼,没有伤心,健康,平安,舒心。”
平凡而简单的幸福,说得极为平静,正因为平静真实,反而显出刻骨希冀哀苦。徐长卿定定看过去,只觉这句话宛如叹息,明明是温和的语调偏偏听出几分怅然感伤,只是这番话像是在景天心底压得太久了,不假思索立即脱口而出,说完景天自己也愣了愣,连忙补了一句废话,“当然,我只是乱想的,呃,不作数。”
“能让景兄弟喜欢的人,一定很好。”忍不住微微一叹。
“呃,还好……”景天松了口气,看了看徐长卿,而后巴眨了下眼,又巴眨一下,“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呃,是不是猪婆她——呃,还是说……”微微踟蹰,怕会说到什么不该说的触动他的心事,正有些犹豫时,徐长卿又开口了,“我只是想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
景天一呆,指尖亦微微发颤,“为什么突然会……紫萱她……”刚才涌起的暖意一下烟消云散,只觉全身有些发冷。
徐长卿薄唇略弯,似笑亦似无奈,“我以为会记得紫萱一辈子,可是,若今日雪见姑娘不曾提起,原来我竟一点也记不起她了……当年之事轰轰烈烈,宛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什么都能抛开什么都能放下,到如今也不过是死灰燃尽。希言自然,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眼眸深处隐隐绰绰是片荒芜,温温淡淡中又蕴了几分辛涩。
三世情缘,千年苦恋,刻骨铭心,那时以为一眨眼就是天荒地老。
原以为生离死别是人生最悲苦之事,爱不得,避不开,握不紧,求不得是苦,想不到遗忘与漠视才是最残酷的事。
当年的事尚一一历历在目,但那份情感却不知为何淡如烟云,即便提起,也是一掠而过,在心中留不下半点涟漪。景天闻言不由一惊,仿佛晴天霹雳打在耳边,脸色苍白得如同鬼魅,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就抓住了徐长卿的手腕,“你什么意思……记不起……你连我也记不得了?”
徐长卿见他惶惑焦灼的眼神,不由失笑,“景兄弟我怎么会忘了你呢,若是不记得,怎么容得你来我蜀山。”景天一听也晃神过来,自己居然失态了,于是不好意思移开眼,看天看地,半晌,坐下,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笑道,“呃,那就好,那就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里头蕴了多少安然与开心。
只笑了几声,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原来白豆腐真的把他与紫萱的那份感情给忘了,难道真的是喝下忘情水的缘故——当日他在山下遇到紫萱已经听她说过这事,当时有些失落也有些恻然。原来只是一捧水就能把所有的感情都忘却,世间真有如此神奇之物啊。于是也就笑不出来了,默然看着天空,黑邃的眼底泛着月光。
一时没有明白徐长卿话里的真正含义。
徐长卿依旧低着头,看着景天抓住他的那只手,月光下越发显得单薄瘦削,彻骨冷厉中,不带一丝温度,心底不由一震。院子里静了片刻,徐长卿方又开口,“景兄弟你也有三世记忆,可否告知长卿,你还记得什么吗?”
他很想知道,不仅仅是知道关于景兄弟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亦想知道,即使同样拥有三世记忆,是否不同人就有不同的感情,那些早该湮没在轮回中的记忆与感情会否也跟随至今,永世不变。
或者说修道之人太过无情。
景天瞄过去一眼,轻轻的,缓缓的吐了口气,收回手臂,支肘,撑颊靠在石桌上,半眯着眼,回忆了下,“如果是飞蓬的话,记得的东西不多,基本上就是跟重楼那家伙打架,其他不是抱着剑守着南天门就是在夕瑶那边休息,可以说很是简单无聊,没啥乐子的。”因为听出那话里的哀恸自伤,所以他也认真的想了想,拢了拢有些松开的衣襟,看着天边启明星又道,“其实飞蓬就是个武痴,脑袋里除了打架还是打架,哪有什么好说的,一千年也好,一百年也好,时间的长短对他都没有任何概念。”
“龙阳的事,比起飞蓬来说记忆多了点,自从龙葵消失后,那些事就一点一点的增加了。”在梦中,在生活不经意遇到的某件事中,在路途突然看到某个熟悉的一幕时,常常会跳出一抹遥远的记忆碎片,有种难言的恍惚——啊,那个场景曾经发生过——景天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的敲着石桌,“姜国那些大大小小的血色战役,狼烟篝火,金碧绿瓦,锦衣华服,每些都记得一点,不多,也不深,但严肃宽厚的父皇,温情坚强的母后,活泼天真的妹妹还有太傅……”话到一半,神思一远,飞雪连天,血色山河,一个清晰刻骨痛楚的称呼骤然就吐了出来。
简单的两个字,火烫得骇人,仿佛穷尽一生的心力。
“什么事?”一个清澈的声音自然的接下。
两人一怔,四目一触,顿时各自移开,如同惊觉什么。
——为什么我会对着白豆腐叫什么太傅?
——为什么我会知道那是叫我呢?
又是一片寂静,暮色深沉,就连树木也被压得极低的云层晕染成化不开的褐青,月亮被厚云挡住了,影子沉郁了许多,房间里烛光摇曳着,仿佛只有那处才落得些微的光亮。
眼前之人本就熟悉的不必睁眼也能描得出,但前世记忆碎片却宛如盛开的彼岸花,通红妖冶的铺天盖地而至,明明近在眼睫,偏偏什么也看不清,摸不到,隐隐绰绰中好像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把自己的手握在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一个名字——龙阳。
呼吸近在咫尺,人却远在天涯。
心神恍惚处,骤然心底一寒,景天顿时一凛,某种不祥预感泛起,门外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景天兄弟,你在吗?”
常交叉?他怎么会过来渝州,景天看了看也回过神来的徐长卿,眉心一沉,点点头,扬声,“我在里面,常交叉什么事你自己进来吧。”
一眨眼,常胤就走了进来,他是从天空落下,神色肃然,眼底似乎还有一丝悯然,徐长卿脸色微微一变,他已经猜到了常胤为何会深夜过来,心里一紧,担忧的看向景天。景天尚不觉,疑惑问道,“这大半夜的,常交叉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蜀山出了啥事要你把白豆腐找回去吧,那五个老头不是还在蜀山吗?干嘛老是什么事都要白豆腐去做,你们这窝豆腐都是软的啊,干吃饭不做事?”
因为明白蜀山目前状况,再加上之前几日在蜀山常常看到徐长卿忙得脚不沾地,眼睑下是极深极重的烟色,一时想岔了,便不免讥讽出来。
却听得常胤淡淡开口,“我们找到何必平了。”
顿时消声,一刹,眼里透出几分不见底的灰色,不知过了多久,景天才扯了扯嘴角,木然开口,“在哪里?你告诉我吧。”常胤把地址告诉他,看景天就要御剑离去,欲说什么,偏又开不了口,徐长卿却一步踏上前,抓住景天的手腕,“景兄弟,我陪你去。”
“……不要。”停了停,又开口,“我杀人的样子很丑的。”
“我陪你。”
“你!”景天回头,想要再多说几句,偏偏看到的是一双满是关怀与包容的眼,喉咙动了动,猛一转头,“……随你……”无声的叹息便落在星空下,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