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章七 钟声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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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雨潇潇，东山寺摇摇钟声袭来，没了孤鸿，掩了余霞。钟声庒穆悠远，空寂之中，又笼罩于万物回春的大地之上。虚幻而渺远，不似人间的禅音，空灵却又真实抚慰着听者的心灵。不可描摹的感觉，只觉得，可以随着流水而去，归去于邈邈荒原之上，无声无息。我忽然很喜欢这种意境，三月的桃花香气绕于鼻息，而我却惦记着梦里那株迟迟未开的幽兰。趴在无思方丈茶房的檀木窗台上，嗅着幽幽春茶香，这样似乎就能忘记一切，忘记我想忘记的一切。
佛珠碰击的声音似水珠落青石之上，在我心尖散漫开来，缓缓起身，方丈递给我一盏毛尖，茶水流入口中，细腻甜滑，茶香流绕在口齿之间。东山寺的茶与别的地方最大的不同是，用温水泡茶。我这些天喝着也就习惯了，着如此静谧的环境中饮茶，茶香淡淡的，人也感觉淡淡的。佛语有云：禅茶一味。方丈要我参的是那“苦谛”，我却一直参不透。离玉，还有那个传说中枯骨满地的宫闱，注定是我永生的梦魇。
方丈重重地叹了口气，指尖拨弄着念珠，他抿了口茶，沉吟道：“心者，无也。孩子，放下你的执念，才能达到‘静’的境界呀。”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玄妙的禅语，如远处的钟声声声撞入我的心底。我的执念，怎么能放下，一旦放下，就是要忘记，可我不想忘记，忘记这八年，每个日夜。离玉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她的嗔怒，她的忧伤，她的喜悦。我摸了摸袖口处那朵红莲，含苞欲放，那是她一针一线秀下的，她喜欢莲花，仰慕莲的高洁。今天，那朵莲花未开，她却走进了一个永远也不可能洗去污秽的地方。以前，她常读班昭的《女诫》，她常感叹宫闱是天地下最污浊的地方，她说过，宁愿做一平凡的织妇，也不愿意在锦罗绸缎中挣扎地活着。她现在却身处她讨厌的地方，她会开心么？她终究是走了，但她早已成为我的世界里，不可缺的明月，暗夜的天，那样的黑，似乎要吞噬一切，哪怕剩下的幻影般的光晕也好。
临走前到了玄觉和尚那里讨了包香茶，听叔父说今天有客人要来，迎着残阳我摆着步子，慢慢地踱回了谢家院子。途中听得马蹄声悠悠的，不知是哪里迷途的旅者，唱着自己的乡愁。飞燕回巢，清悦的鸟鸣划破天幕，我仰头笑了笑，给这一天告别。
入门，就听到一声娇笑，恍如隔世，我匆匆提起裙子，跑进门，却嗅得出不是平常地莲子香味，而是淡淡的杏花味儿。心底顿时想落入了谷底，没了喜悦，任凭苦涩的水流将我淹没。叔父轻轻咳了声，我才回过神，却听到顾先生的笑声：“急匆匆的，赶着去哪呢？”我下意识去拉身后徐览的衣袖，却发现捉到的只有空气，尴尬退去，生下只有震惊和害怕，我在害怕失去。
叔父走过来，拉我入座，伏在我耳边低声道：“徐览在你回来的前些时候就辞别了，他去了结他的夙愿了。你们，没有遇到么？”我迷茫的摇摇头，手上的茶包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叔父拾起茶包，给我介绍了跟前的女子，顾鹿鸣，顾先生的堂妹。我还未回过神来，只是下意识觉得好可笑，便“呵呵”的笑出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夹着笑和泪，摇摇晃晃地走回了房间，轻轻锁上。不理会叔父错愕的呼唤和他奋力的拍门声，门外的女子软声劝慰，我似乎什么也听不到，我眼前是漆黑的，心底也是空荡荡地黑色。我脑海里，剩下了是东山寺的钟声，还有徐览为我弹奏的《幽兰》。
“咚咚”，好像已过了一个亘古，敲门声再次响起。我呆呆地听着，敲门声愈发的大了，带着丝丝的着急。我知道，只有那个孩子的敲门声才是这样的，由弱变强，却又带有空空的感觉。指尖触到门边，缓缓打开，平安清冷打碎了夜空的寂寥，“这是那个人给你的。”他递给我一把琴，我轻轻抚摸，上面的花纹还这样清晰，上面的幽兰还绽得这样好看。平安沉默了半响，甩袖要走，我拉住他的衣领，略微沙哑的声音对他说道：“过来，给我抱抱。”平安没有拒绝，很乖巧地给我放好琴，然后跑过来埋进我的怀里。我哽咽着道：“对不起，平安。”平安静静地点点头，无声地用双手揽着我的腰。月光透过门洒在我身上，有种幽冷的触感，我也分不清，是人冷还是心冷。
夜更深了，我拨弄着桌上的琴的琴弦，这把琴名为“兰忆”，是月前徐览制的，被我发现的时候只做好了琴身，那是徐览温和地笑着，说要给我当作生辰礼。我的生辰是四月初四。平安依旧安静地睡在我的怀里。他也是很喜欢徐览的吧，从第一次竹林听琴，他打心底就当徐览是知音，奈何他这个八岁小儿，人家没瞧上他。他那时便赌气，不和徐览说话，也不知道徐览使了什么法子，两个人竟然莫名其妙地和好了。不知不觉间，一曲《幽兰》在我指尖下缓缓流出。那是徐览常弹的调子，他说，这首曲子里，有他的回忆。
徐览，徐览，我心底沉吟着，什么时候我开始这样在意他了，突然，害怕他的离开。是他拿走我的酒递上菊花茶的时候，是他为了提高琴技弹奏曲子催我入眠的时候，还是离玉走时他抱着哭泣的我的时候，我抚上额角，似乎记得不真切了，这酒真该戒掉了。
我抱起平安将他放在榻上，盖了张薄被在他身上，转身出门。摸摸索索总算到了院子的东南角，我敛了敛裙摆，大大咧咧地坐在角落中，头依靠在墙角上。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一不高兴就喜欢找块岩石或者一个墙角蹲在。离玉很清楚她这一习惯，每一次都将院子的墙角搜遍了，把我找出来。可徐览呢，他不用找遍，跟着些蛛丝马迹便能找到我，真是奇人一个。为了不让他这样找，我每次都躲在东南角，一来这应承了“声东击西”的俗语，造成他的错觉，让他以为我不会再躲在这里，二来借此来削减他找到我的自豪感。可是他每一次是轻笑着找到我，让我很不爽利。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真是怀念呢，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这样找到我了。
那天雪地里，他的话我还记着，怎么会忘呢，那样严肃的语气，竟像换了人似的，他说，他要让天下无忧。他的夙愿也就是这个了吧。我还记得，他说以后会告诉我，他的另一个愿望，我那时想，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一定会知道的，便没有追问。我轻启双唇，对着天空呢喃道：“再见了，徐览。”这个乱世，如何才能再见。
思绪迷迷蒙蒙的，我渐渐进入了梦乡，梦中似乎有谁摩挲着我的额角，后来变得暖暖的，很是舒服。东山寺的晨钟传来，我才醒过来，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件衣裳，这是叔父的。
“呀，原来你在这！”开朗而略带嚣张的语气，我摸摸了有些痛地后脑，搜寻着这把声音，却被人一把拉起。跟前的女子兴冲冲地说道：“找了你好久呢。你是蕴蕴吧。我是顾柏仁最小的堂妹顾鹿鸣。”我脑袋一轰，猛然记起来，昨天那个娇笑得女子，那软语的劝慰，不正是眼前人吗。我又下尴尬，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笑道：“我就是谢蕴。你，你是顾先生的堂妹？”话毕，我才想起来要惊讶一番。
事后，经过我的叔父的证明，这位比我大两年，开朗活泼尚处于豆菀年华的女子，正是我们已过不惑之年的顾先生顾柏仁的最小的堂妹，顾鹿鸣。我听完后和平安一同低着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感叹：“好恐怖的年龄差距啊！”
东山的谢家院子里，又迎来一个全新的早晨，在破晓的一刹那，就注定往日的消逝。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章七 钟声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