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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其八 进退无归路 ...


  •   那一口血像迷了心智一样,教澈儿不断在噩梦里流连。

      黑夜倒像个不速之客,只日日笼在他头顶一方狭窄天地。他隐约能听见耳边汩汩水声,渐渐漫过头顶,任他灵魂在其间飘荡。或许黑倒极致,反而却生出了光亮。这光亮悄然照出一个巧妙的狭间,顶上挂着些凄厉月色,昏暗的照亮一径山路。山路间忽而有了水,仿佛是从他记忆中的太液池里流出来一般,还隐隐有着荷花的香气。

      澈儿有些茫然的走着,齐腰高的河水早湿了薄衫,雪粒子伴着山风簌簌而下,本该是个滴水凝冰的情景,可突然却扬起了玉兰的薄香。澈儿有些狂喜的顺着那香气追了去——那是一座极窄的桥,桥头前面密密麻麻排成一路面目不清的人——而桥的另一端,竟是像画中留白一般被生生隐了去。忽然一阵难过击中了他,难过又渐渐转成了痛,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仿佛是要逼着他做这么一回看客,直让他脱了力,只容他用一双眼遥遥望着——

      那些原排成一水儿的人,忽然有了动作,缓缓向桥的另一端行去,每个人仿佛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孤绝,投向并不存在的那一头,只给澈儿的眼瞳留下一抹奇怪的残影。他听不见落水声,桥的那头,或许是个接着人世和黄泉的深渊——这古怪的想法忽然从胸次里冒了出来,就跟春日里好不容易萌了芽的草叶一般,一旦见了春光好,竟就再也不肯回头。

      桥头忽然现出一个他极熟悉的影来,那影原是着了一身绛色长衫,被夜雾模糊成了淡红,更显出几分飘渺诡谲。那影仿佛感觉到了他,一扬手,正露出腕骨上那颗极艳的朱砂痣来——澈儿心头大震,便要拾步追了去,他愈行,那影行得越快,仿佛正顺从什么不可悖逆的召唤一般。

      那影终是如旁人一般消失在那桥的另一头。澈儿有些茫然的伫在桥中央,任由人流撞得他立不稳身子,直直摔了下去——他的鼻间突兀的流过一丝极熟稔的气息,他不记得这气息来自个什么地方,也许是出自他的灵魂吧——澈儿忽地想起了绿映,自那日见了她后,他便不自觉的觉得亏欠。他在似梦非梦间总看见绿映的影子,蹲在呛人的御膳房里,只小心守着一个小小的药炉,神色却明明写着满足。绿映像是看见了他,微微笑了,嘴唇翕动,仿佛是在轻昵地唤着谁的名字。

      风声本是尖利地在他耳边划过,澈儿已极是百无聊赖,既是死,那便早来了好——他有些自暴自弃的想,却不意一股温柔气息托动了他的身子,那气息就这般突兀地在他堪堪落地前横亘在这深谷之间,仿佛是特地等着他,等着这有朝一日。澈儿有些恍然,绿映的形象又一次在他眼前映了出来,仍是那个小小的药炉,那药已是煮的沸了,往外一股脑地扑腾着热气。他自小就总是病着,看着药便觉面目可憎——而到了绿映这里,却分外亲切,仿佛那小小的药炉一煮,就煮化了生死,熬去了聚散。

      “澈儿。”

      “澈儿。”

      他猛然睁开眼,眼前所见一切都随着这微小的动作消失——没有了绿映,更没有那古怪而叫他莫名觉得惨痛的桥。一股寒意从头浇了上来,叫他止不住的发颤,身上半分气力也无,只倚着榻边不住呕起来,胃和心口都火烧火燎的疼——太医好不容易灌进去的汤药合着血,一股脑都送给了土地爷。

      他疲倦得又要睡去,却听得有声音在焦躁而切切的唤着他。他有些艰难的转了眼去,只见陆正远带着几分古怪笑意的看着他,许久许久,才颤着手抚开他被冷汗湿透的额发,道:“澈儿,你吓死父皇了。整整三日,你知、你可吓死父皇了?”——澈儿挣扎着打量着他,不过三日,三日怎能把他的父皇变作了如此模样?须发未变,而神态却尽换了,原先的父皇,本该是龙行巍步一般的傲然,整个皇城都盛不满他的光芒。而现在,他却老了,神色间满是哀愁和自怜,显得灰败起来,仿佛只再一场风雨,就能消亡了性命所在。

      他想出声安慰他的父皇,却只吐得出几许模糊的气息。他有些懊丧,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便有个机灵的太医,端来一碗参汤让他喝了下去,又扶他在软垫上斜倚着喘了好一会气——这才让他有了几分力气。

      他凝眸看向陆正远,忽而探出手去,像抚慰一只受伤的兽,艰难而认真的道:“父皇……不要紧。你还有我……”陆正远一惊,却见澈儿又沉沉睡了去,太医手忙脚乱地拥了上来,直把他挤在了外面,只隐约看得见澈儿的侧脸——连睡梦中都带着几分忧郁。

      他不知该悲伤或喜悦。皇家的爱,从来就盈满了不幸的毒汁,虚弱而冷酷的审视着每一分可能的温存。形影相吊会被说做高贵,略放下些身段,便又成了冥顽不灵。

      澈儿仿佛就这样落了单。他温润,反在这惯了勾心斗角的皇家里显得锥入囊中,其芒毕现。他天真,反在这过分早熟的宫闱间显得心机深重,其心不测。陆正远有些茫然,他开始怀疑从一开始,他和苏澜那般竭尽全力的爱着澈儿,反倒会害得澈儿不得善终——巨大的恐惧慑住了陆正远,嘴角反而显出一丝沉默的笑。

      陆正远挑眉望向天边滴血一样的天色,心下不由生出几分之前从未有过的伤感来——他终于开始对自己的软弱妥协,于是他以极缓慢的姿态,深深地把脸埋入了掌心,“阿澜。阿澜。”
      而这一次,没有人回答他,连回音也没有。莽莽宫殿一时荒凉冷清有如坟冢。

      他恍惚间念起了苏州城,苏州于他,已模糊的像个旧梦的影,可关于苏澜的一切却渐渐分明了。他面前是少女的影,少女的面色似乎因为寒冷有些僵硬,而她的美丽也因这一分少有的柔弱显得更惊人。她轻轻抬眼看向他,神色婉然,生生从岁月中唤出一朵娇艳的花来,一时苏州的一切也跟着鲜活了起来,撑着蒿杆的汉子,云水间破空的鹤,暮色中萋萋芳草,竟无一不让他心生怀念。

      少女仿佛是瞧见了他的失态模样,微微笑了,启口唤他,“阿远,你让我等了好久。”他有些错愕,眼泪却久违的汹涌而出。

      这时候,天边隐隐有了歌声,大概又是哪家艳处花魁开了金口——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其八 进退无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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