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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其九 陌路有佳遇 ...

  •   上元十六年七月三十一,贤宁孝惠皇后苏氏薨,年四十。上三日不食,十日不朝,倍尽哀荣。

      一江碧水。

      澈儿拥着个冰冷的白瓷罐,只怔愣的望着窗外枕着澄透江水的绿堤长坡,眼中带着些彷如隔世的神采,像是在思索些什么,又像是没有。秋棠挑了帘进来,见他如此模样,一下就红了眼,俯身下来替他紧了紧大氅,道:“二殿下,娘娘已去了……秋棠如今,只剩二殿下了。”澈儿听得这话,迟缓的转过头来,吃力的扯出一抹笑,轻轻道:“我没事。”秋棠听见这一声敷衍似的安慰被他说得无比真诚,眼泪一时簌簌而下,连声音都跟着零落起来。

      秋棠猛地揽过了他——澈儿一时惊惧,竟下意识的想要躲开,却终究在那熟悉的温暖下放松了身子。他缓缓闭上眼,魔怔一样的喃喃道:“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他有些迟钝的想,秋棠为什么要哭呢——他明明已经没事了。秋棠只拼命摇头,过了许久,才哽咽道:“二殿下……你这哪是没事的样子?”

      澈儿先是有些迷惑的盯着秋棠涨红的脸,便迟钝的想,到底什么才叫没事呢?他的病早已经好了,只是忽而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澈儿有些痛苦的摇摇头,那些事并不是没有意思的。只是无论哪一件,过去都伴着母后微笑的眼睛——而现在母后已经不在了。

      母后已经不在了。只这样一念,他便觉得心如刀绞。

      这一趟奔波,本是轮不上他。而自从知道母后在苏州整整渡过了二十个年头,他就禁不住开始想象起来——那虚幻的一切都渐渐变得生动之极,或许母后也曾划一艘莲船,渡一曲春水;或许母后也曾枕一缕花香在河堤沉沉睡去,也曾吹一曲金缕衣,唱一首蝶恋花——可那时的母后,到底不是他的母后,只是个尚不知命途多舛的少女罢了。那些凄凉的后事便一齐向他涌来,直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母后已经不在了。现在陪着他的,只有这小小的白瓷罐。澈儿的眼里终于有了温度,用手指缓慢而小心的抚过那白瓷罐,轻声道:“母后,苏州快到了。母后,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江上忽然有了琴声,伴着橹声和涛声,略微缱绻了一阵,倒像是一声依依不舍的回答。澈儿有些释然的笑了,喃喃道:“母后,父皇说他已是误了你一生——怎么能再逼你在那皇陵底下等他,”他顿了一顿,一字字道:“母后,你莫怪澈儿不懂爱惜身子……我这几日都是好好吃了药的,也没有哪里不好。我只是,想再见见你。”

      他凝神望了望窗外一色水天,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道:“原来……这就是苏州。”

      沈溪这几日格外郁郁,不知道京里到底来了个怎样的大人物——沈从瑞,他的亲爹,像胡子眉毛都一道着了火,先是三下五除二把他从住惯了的亭湖连人带物一到拾掇进了个后院偏房,又像被绞坏了胡子的大花——那只被沈溪宝贝得不行,肥得走不动路的老猫——一会跳梁一会下房,非把整个院子改得面目全非起来。连带着他也急的脚底生风——不是帮他老子的忙,只是忙着阻止沈从瑞丢掉他那些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收藏。每每这时,沈从瑞总会生出些家门不幸的哀叹,这么个好好书香大家,怎么就生出个爱财如命的混小子来?偏生又是他年过半百才续上的香火,平日没少供着,现在要摆出副父亲的架子——晚了。

      今日沈溪睡得正好,却被周嫂一股脑提了起来,“我的小公子,今日老爷就要宴客,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沈溪只将长眼一斜,懒懒道:“他自宴他的,我睡我的——有何不好?”眼见着沈溪又摸索着就要见了周公去,周嫂一机灵,笑得有些暧昧,道:“小公子,老爷前几日得的温玉,你不是一直念着?”沈溪的耳朵微颤,周嫂笑意更浓,“若你今日行事周正些,老爷一高兴,指不定那温玉就得了——何况来的那客,说是京里的人物,出手也绝不不会小气——”沈溪颇有些丧气的一骨碌做了起来,喃喃道:“可中了那老小子的计啦!周嫂,你愣着干什么哪?我的鞋呢?”

      沈溪一踏入厅内,只见平日不多见的各色亲族都正襟坐得黑压压一片,倒让他有些讷讷,夹了尾一般的溜到了旁座上坐了。沈从瑞见他这副窝囊模样,顺手抄过筷子就往他头上一个爆栗,“你小子,我纵着你就罢了,你若今日给我出了什么纰漏——我可是管不了啦!”沈溪脖子一缩,恰巧避过了沈从瑞那有气无力的恫吓,仍乐呵呵的,显出个惫懒样子,“爹你别急,我出不了错,你就揣着你那心吧!不然,我拿我那块猫眼石头跟你赌一赌?”

      沈从瑞一时给噎得说不出话,只鼓了眼,这时周伯急急过来,叩了头便道:“老爷,二——那位二爷已是到门口啦!”沈溪眼乌溜一转,摆出副翘首以盼的模样,这时厅内原极嘈杂的人群也静了下来,目光都聚在那显得窄小的门口。

      那是抹极安静优雅的影子,忽而就安静的飘入了厅中——沈溪身子没长开时,总会被这过高的门槛绊个狠狠一跤,而那人仿佛并未受这阻碍一样,悠悠然就进了来。那人轻轻抬了头,温和的一笑,竟就让自诩识美无数的沈溪愣了神——那是一双墨玉般的眼,仿佛是二月里浮着薄冰的寒潭,又枕着一层月色,显得空濛干净,暗自又显出几分不经意的忧郁,嵌在那净白的脸上,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却愈加灵动。斜飞入鬓的眉,仿佛是最熟练的绣娘手中出的一针,多一分少一分都教人觉得俗气古怪。他的脸极白,眼底又显出些暗青,合上那纤瘦的身形,倒生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来了——沈溪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才终于想出个比喻来,“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你……你是不是神仙?”沈溪脑袋一热,就猛地冲过去执过那人的手,“我叫沈溪,你叫我沈石头罢——你、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先是有些错愕,接着便淡淡笑道:“我叫……苏子澈。我爹管我叫澈儿,你若乐意,也可这么叫我。”沈从瑞见沈溪这般不乐教,已是慌了神,竟也如沈溪一般急急冲了过去,“这使不得,使不得!”沈溪一听就着了恼,颇有些无赖的挽过了那人的手,“爹,正主都同意了,你着什么急、操什么心?你不是最爱说,你情我愿的事再好不过——对吧,阿澈?”苏子澈颔首,微微笑道:“不碍的。这几日我在船上也着实没吃上什么——不如先入了席?”

      仙人原来还是要吃饭的,沈溪有些丧气,却仍直直拉了苏子澈入座,浑然不顾沈从瑞已急的跳脚。澈儿看着一水儿烹得精致又闪着油光的菜,不由得苦笑起来——他素来多病,张太医在时开了整三方忌口的,加之水路颠簸,他这一路上几乎就只靠汤药撑着,若不是秋棠还看着,他直想什么也不入口了好——这时看见这煞费苦心准备的丰盛,却只有暗叹了。沈溪见他丝毫不动筷,便乐得尽起地主之谊来,“这个我最爱吃了——你试试?”沈溪试探性的往苏子澈碗里夹了一筷,见苏子澈没说些什么,心底就乐开了花,愈加殷勤起来,“这个也好——诶、那个也不错?你都试试?”

      澈儿本是出身皇家,席上不言不语不食不箸已是刻在了骨子里,早被沈溪惊得愣住,待回过神来,那碗里已是垒起了小山。澈儿不自觉地蹙了眉,显出些头疼模样,沈溪这才回了神,小心翼翼道:“你不喜欢?”澈儿一怔,亦不忍拂逆沈溪好意,正要动筷,却不意秋棠过来收走了面前所有东西,换上平日他惯常喝的养胃汤和几样新鲜小菜来。秋棠仍是人前那副冰冷姿态,先是对主座上的沈从瑞微行一礼,泠泠然开了口:“我家少爷身子不好,忌口甚多,老爷出门前千叮万嘱要秋棠小心,秋棠这番无礼,沈先生宽厚,请容了秋棠。”

      沈从瑞哪有不允的道理,甚还跟秋棠有模有样的行起了大礼——她一行,我一拜,一时竟不可收拾起来。澈儿哪里见过这等滑稽场面,忍不住大笑起来,竟有些喘不过气来,“秋棠秋棠,你快别了,一会、一会沈先生头该晕了——”

      秋棠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望向了澈儿,一时竟不知该喜该悲——自皇后薨逝,那一贯爱笑体贴的孩子,仿佛就从这世上消失了——悲哀如蛛网一般绞死了他的笑,只换上一个勉强的假皮囊。秋棠唇角酿出一个极温柔的弧度,“是,少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其九 陌路有佳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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