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其六 此日觥筹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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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十五年这件宫闱秘事，终究成了个语焉不详而又让人浮想联翩的谜。可故事远远未尝结束。
迟妃的丧事，不知是出于愧疚或是精明，苏澜操持得极为盛大隆重，整场大丧下来竟大半年都要过去——甚至在陆正远面前替她讨起名分来，陆正远终是敌不过她的执拗，却带着几分痛惜道：“阿澜，我宁愿你不要这么体贴。”苏澜并不作答，只将面上笑意添得更浓厚了些，轻轻道：“陛下，阿澜心甘。”
苏澜觉得极倦。她终是这后宫唯一呼风唤雨的主人了——可一种古怪的落寞却包围了她，心中仿佛突然出现了个巨大的空洞，前尘往事荣华富贵转眼都成了空，再美的容颜，再重的恩宠，到头来，只一抔黄土就葬了去。苏澜有些悲哀，她这几日总惯于用这样鲜明的痛苦提醒自己——否则她连做戏都会力不从心。
看得太清，反而最痛。她惨淡的笑，为自己斟上一杯绿蚁——柑橘香味盈满了逼仄的斗室，径自在她鼻翼间盈动。这样久违的香气让苏澜有些出神，仿佛她仍旧只是豆蔻时的苏家嫡女，而陆正远也不过是个闲散宗室——而到她回过神来，只得更加失望孤独。
她其实是极爱胡闹，又惯了闲散性子的人——可陆正远不喜欢，她也只有习惯。及至今日，就连她也说不清到底哪个才是苏澜了。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澈儿已是睡下了。她只这样一念，便觉得满心都是温暖的欢喜。今日愁绪一直如同朔风吹雪一般绵绵不绝，寒进了骨子里——酒总是好的，她想，温暖顺着血液蔓入身体的每寸每分，甚而还在头脑中编出不切实际的美梦——
在她尚只是苏澜时，她也是有梦的。而摇身一变成了苏氏一门荣辱所在，成了皇朝无人不尊的皇后之后，她就再懒得做梦了，哪还管她已有了圆梦的一切呢？
夜已是笼了整个天地去，而寒意仿佛随着风渐渐渗进了屋里，今夜的风吹得格外急，到这夜深时候，竟像呜咽一般。苏澜伸手挑亮了灯，她知道陆正远一定会来，就如同他知道她一定会等一般。
门槛前忽然现出一点深蓝的衣角，一个仿佛被暗夜浸染的影子，带着几分迟疑的跨了进来。苏澜不由得向后躲了一躲，陆正远仿佛也注意到了她的畏缩，却假装漫不经心的道：“累你等了这许久。”苏澜只讷讷应了，也不多问——陆正远的眉打成一个死结，他安静下来的时候，往往是思虑着什么大事，因而这沉默比他开口时，显得更有分量。
“敬妃的事……你做的很好。迟太尉那般挑剔的人，也找不到半分话说。至于你那外家长兄——”陆正远眸中闪过凌厉之色，意味深长的顿了一下，道：“我没有半点要怪你的意思。如今的苏家，已没有当年的清高了。”苏澜心下一片雪亮，淡淡道：“我自是懂的。倒是你，记得照顾好澈儿便是，”陆正远猛地抬头，双瞳怒睁，犹如猛虎被刺一般的震怒，而苏澜的神色仍旧古井无波，甚还微微有了笑意，仿佛在谈论的只是些琐事罢了，“到了这份上，再盖着掩着有什么意思？我总是不愿瞒你的——当初你也答应如我一样。”
陆正远轻唤，嗓音干涩非常，“阿澜。”苏澜用她微凉的手指抚过陆正远薄唇，目色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到底只有这一句，你记好就是，这是我心甘的事。你莫要让我后悔。”陆正远阖上眼，心底只有漫天的恐惧不安，早在那时——她就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宣判了，在苏州三月的夜里，风已消尽了尘香的时候——“我只知道，那是个让人变成孤家寡人的地方。”而现在她终于要走了，带着他的绝望一起。
第二日的朝堂，诡异得仿佛是一个恶毒的玩笑。他只木然的端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一出好戏——
“陛下——苏氏一门骄横，自苏州到京城上下无人不知。仅苏州一府，抛开苏氏原有田产，十分良田苏氏就占了八分！苏氏佃户每一收便是十五抽一的往苏氏粮仓里送——官家收粮不过四十抽一罢了，这叫佃户如何过活？皇后外家长兄黄道云，更是祸国——他经办的军粮，只有面上是今年的新粮，其余的皆是腐臭不能食，战事一起，还未等蛮子攻来，兵士就要在内里先败了！其子上月为争一匹好马，生生打死了两人，如此暴戾，却因苏氏权势盛天，竟无人敢审。更有甚者，苏铭瑄结党营私，竟教这朝堂内外，只知有相，不知有皇！陛下！”迟太尉在阶下慷慨叫道，一面也不忘打量陆正远神色——苏氏是要败了，迟太尉带着几分庆幸的想，迟家终究要取而代之，胜利的兴奋竟叫他有些战栗。他望向了苏铭宣，往日的不可一世都成了今日的一败涂地，如今他也与个须发灰白的市井老翁无半点差别了。
迟太尉这一打头，那些早被他收买好的官员也开始伶牙俐齿的声讨起苏氏的恶毒无道了——没有谁忘记捎带上那权势无二的皇后，更没有谁忘记斥责一番二皇子的不是来——陆正远莫名的觉得恼怒，尽管这一切都出自他有意无意的暗示，可他的心，到底是向着苏澜的。迟太尉仍旧在高呼着，神态显得更加自信悠然，底下原依附着苏铭瑄的官员，也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也大着胆子痛斥起苏铭瑄是如何玩弄他们于鼓掌之间，如何教他们只知有相不知有皇的。
“如此——”陆正远缓缓开口，所有人都为之一凛，“迟爱卿的本，朕前日已经看过了。苏氏么，”陆正远故意拉长了声，“着实罪不可赦。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还不是王子——你说呢，苏卿？”苏铭瑄双瞳紧缩，猛地跪在阶前痛哭起来，“陛下、陛下！老臣束下无法，自知无颜再见陛下，可求陛下——求陛下看在阿澜侍奉陛下多年份上，饶过道云吧——让道云将功抵过，只让道云仍守天门关——”
“哦？”陆正远微倾了身子，仿佛是要让自己看苏铭瑄看得更清楚些，渐渐带了些意味深长的姿态，沉声道：“爱卿只求朕饶过黄道云，不求朕绕过苏氏满门？”苏铭瑄心下大骇，十多年为相，他怎能不工于心计？他原只是摆出副恐惧姿态，心中却极为不屑。凭着阿澜与陆正远的情分，陆正远无论如何也不能办了他，迟太尉收买的人再多，总不能连皇上都收买了去——他才避重就轻，假意为黄道云乞怜起来，谁知竟是如此——
他忽然想狂笑，好一个陆正远，好一个皇帝——他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不然怎么会忘了那么条死律呢？龙椅之下，怎容他人驻足？苏铭瑄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个恭顺的笑来，高声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哪——”
迟太尉早已是迫不及待的举步上前，道：“陛下，苏氏一门罪无可恕。求陛下早做决断，还公道于天下！老臣，叩谢皇恩。”说罢，便顺势一撩衣摆，与苏铭瑄一齐跪到了地上。而陆正远只是将目光落在这议政殿的门槛上，仿佛那里会生出一个无双的少女，向他无暇的一笑一般。
殿外忽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只见秋棠一面与侍卫撕扯，一面厉声尖叫：“你让我进去见皇上！陛下，陛下——皇后娘娘不好了！娘娘喝了贡来的春茶——就、就吐了血啦！”到最后，秋棠的声音已近乎嚎啕。陆正远带着几分麻木，几分满意的见那迟太尉与苏铭瑄一齐变了神色，猛地阖上眼，遮掩起苦痛来，胸中血气一时翻腾无二，疼痛有如刀绞，他似乎听见自己的绝望正在叫嚣，又像在低喃，“阿澜，阿澜。”
终是与那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一齐失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其六 此日觥筹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