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其五 何事轻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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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李太医来请安脉了。”迟妃倦倦的抬眼，极为不耐道：“请过来便是。在本宫这里待了如此之久，还不懂礼数？皇后娘娘没教过你——还是，你是故意与本宫为难？”绿映只是低眉顺眼的摆出一副恭顺模样，面色仍是淡淡的，迟妃心头无名火起，正出口欲斥，却不意一阵绞痛从腹中传来。
她带着几分惊惶而认命的神色看去，那淡紫的裙上被血晕了一片，好似霜花初绽——她痛呼一声，意识便滑进了混迷之中。而绿映仍如刚才一般静静的立于榻前，仿佛等待着谁来惊醒这必然的噩梦。
我的澈儿。绿映带着几分甜蜜和怅惘的想，或许这是她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吧，她曾经做过那么多旖旎而天真的梦，终究是把人心想得太善。她觉得悲哀，这宫闱仿佛一个巨大而无形的网，笼住这众多如同蝼蚁一样卑微的生命，而这网的顶上，悬着命运可憎的冷嘲。
阳光渐深入屋，在青石上染开一朵朵灿烂耀眼的花来。迟妃下身已全是一片惨烈的红，一如她往日当年。绿映轻轻笑了，暖意一丝丝从她的笑里渗进了这空旷的屋，她空做出个环抱姿势，眼神流出几分依恋，几分不舍，“澈儿。澈儿。”她这辈子是无法听到他叫她一声娘亲了，绿映有些黯然，而她却无法放下那作为母亲的毫无顾忌的爱来——她不恨苏澜，亦不恨那玩弄她于鼓掌之间的帝王，否则她如何在死前这样有酣畅淋漓的爱呢？
绿映缓缓推开门，日头已是高高悬在空中，生生要刺瞎她的眼。门外的宫娥见她如此，只沉默而惯性的进了屋去——绿映缓缓阖上眼，她听不见宫娥一声声的尖叫，看不见太医惊惶的面容，闻不到那帝王噬人一般的暴怒气息，亦不明苏澜面上的复杂神色。唯有那一声声属于孩子的轻唤，字字入心。
她最后一次笑了，而后，仿若魂灵死去一般的平静。
饶是手底过命无数的狱卒也被她这样的平静逼得几致疯狂，火烙灼的她光洁的背上血肉模糊，她面色未改；蘸着盐水的鞭在她姣好的脸上划下无法消弭的痕迹，她不曾呻吟；甚而——石灰生生撒入她那双明媚的眼，她只是微微一颤，没有求饶，更没有哭泣。
她的心早已死了。
她平静的被押入公堂，不管那坐于高处的是何许人等，她只是在那些千篇一律的审问前千篇一律的摇头——没有人指使，亦没有仇怨——而分明是蓄谋已久。那等秘药，旁人早耐不住性子，在迟妃初有龙种时就急急下了去，而她只是平静的，一日一匙，掺入那足够三人分食的养气汤里。自负如同迟妃，只防的从外而来的明剑暗枪，却不曾防这一根在她身边暗自生长的荆棘。迟妃实在太过自负——她的眼只看得见远方高楼，却不为足下一颗尖利的石子驻足。
她被行刑前一日，苏澜忽然出现在了重重天牢之间。
她笑，“娘娘，那人可是已死了，孩子呢？”苏澜有些心惊，沉吟许久，道：“迟妃，自是死了。那孩子，我还是让太医保了下来。对不住你。”绿映面上却无半分惊诧之意，带着几分笑意和疲倦，缓缓道：“不愧是娘娘，如此懂我。我本下的就是对胎儿无碍的药，莫怪我矫情，我只当是为澈儿积德罢了——澈儿可是在门外？”苏澜望着她已盲了的浑浊双眼，不忍道：“是——绿映，你可恨我？”她摇摇头，颇有些轻描淡的道：“不，娘娘，我谁也不恨。娘娘无需觉得欠了我什么——我不过觉得，澈儿在娘娘身旁，总好过待在我这里。娘娘虽是权势鼎盛，可苏氏这几年实在风头太盛，陛下自是信任娘娘，可娘娘又能否信得过整个苏氏一门？”
苏澜沉默，过了半晌，才低哑了声音道：“我这便让秋棠把澈儿带过来……我与他说，你是他原先的奶娘。这地方太冷，澈儿身子受不住——你可快些。”她亦是沉默，最后终也只是悠悠道：“奴婢省得。多谢娘娘。”
她忽然有些懊丧——自己怎么能让人弄瞎了双眼呢，她现在竟有些记不清澈儿的模样了，若是还能看上一眼——只一眼就好了。她早已学会不再贪心了，可为什么她所求的一切到头来总是求之不得？
她听见那足音渐渐近了，那小小的人儿大概又是一脸依恋的缠上了苏澜吧——耳边传来了几许嬉笑和苏澜无奈的声——过了半晌，那足音才带着怯怯走近了——“我听母后说，你是我原先的奶娘，”那声音顿了顿，又有些迷惑的响起，“可你为什么要害她呢？母后说，人是不能尽想着害人的。”
她觉得欣慰——看来苏澜真是将澈儿护得极好，否则他怎么会用这样清澈的声音逼问她的罪孽。她无声的摇头，任由沉默占据了牢中本就稀薄的气息，过了许久，她才斗起胆子，轻轻道：“二皇子，能让奴婢抱一下您吗？”她真的是快要死了，才会这样疯魔的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她是罪无可赦的下人，而他却是高高在上不容他人蔑视的二皇子——她暗想，却不料那软玉一般的小小胳膊轻轻环上了她的颈，澈儿的鼻息擦过她的眼，竟滚烫得让她想无助的流泪。
“对不起。我、我真是记不得你了。”澈儿在她耳边缓缓道，“可我从现在开始会记得你的，绿映。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很像我母后——诶，你怎么哭了？母后，母后，她怎么哭了？”苏澜和她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只留下澈儿一脸无措的看着她。
苏澜还记得绿映处斩那日，是个极清朗的晴天。没有一丝风，连云也不再流动。不知是怀着愧疚，或是怎样一种奇怪心情，苏澜一早就乔装打扮一番，去了菜市口守着。绿映仿佛是感觉到了她一般，向着她微微笑了，嘴唇翕动——人声鼎沸之下，苏澜本是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言语，可那言语好想自她心底生了出来一般——绿映想说的，必是这么一句带着温柔和不舍的叮咛，“娘娘，照顾好澈儿。”
当鲜血猛地从失了生命的躯体里奔涌而出，渐渐冰冷时，雨竟就这样劈天盖地的落了下来。苏澜阖上眼，只觉面上一片湿冷——她茫然的街上站了许久，浑然不顾过往行人车马，直至天际渐沉的微光和袅袅的炊烟才唤醒了她沉重的脚步。
不知为何，苏澜发现自己竟不愿走的太快——既然命途如此短暂，为何行路仍要匆匆？而她亦不能停下——是了，澈儿在等着她，等着她回家。
上元十五年七月十一，皇三子降，母孝敬妃迟氏，上以恒名。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其五 何事轻离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