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其□□定花犹落 ...
-
夏日的闷雷终是如约而至了。苏澜有些忧心的望着天际沉沉的黑云，双眉拧得更紧。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
澈儿天生心脉脆弱，乍惊乍喜都会让那张弧度柔和的小嘴染上些诡异的紫，苏澜几乎能感觉到——隔着骨骼血肉，澈儿那颗小小的心脏在胡乱的跳动，非要过个一时半刻才缓得过来——连夜里嬷嬷的低语都能惊醒一贯浅眠的澈儿，何况是这毫无章法又不讲道理的惊雷？
像是察觉了苏澜的忧虑，澈儿有些吃力的抬起头来笑了——这不凑趣的时节一来，又削去了好不容易将养起来的圆润脸蛋，本就裁得宽松的绸衣更衬得他仿佛就要在这薄暮的暗霭间消散了去，总教人不自觉想到一切不能持久之物来。
“我没事的。母后、我没事。”他轻轻道，仿佛是害怕惊扰苏澜已经不堪烦扰的魂灵，接着便吃力地扯出一抹笑意，安慰一般的努力握紧了苏澜的手，“我还没有见过小弟弟呢。”澈儿扭过头去，直直地望着窗外飘摇的夜色，声音带着几分怀念，缓缓启口道：“母后，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偷偷跑到御花园去——结果迷了路，险些就回不来了？”
苏澜瞳孔紧缩，强笑道：“如何不记得？那天可生生吓掉我半条命去。”澈儿先是有些艰难的笑了，却又摇摇头，像是想起什么虚妄之事来，道：“不晓得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天的母后格外不一般。”苏澜如被雷击，一下便怔愣起来，竟不知该作何言语了。只由着澈儿的声音夹杂着莽莽夜色，铸成尖利的刺，猛然戳破她包裹自己的谎言——恐慌和不安一时四下而起剑拔弩张，逼得她不得不将脊背交给冷硬的墙来。
“那天我听秋棠说，御花园里那番邦贡来的古怪物什竟开了花，就忍不住甩开嬷嬷想要去看看。”澈儿有些轻喘，却仍带着笑意说道：“可我忘了。我从小就没怎么出过郁秀宫，连先生也要迁就我到郁秀来的……怎么知道御花园到底在哪个方向，”澈儿耸耸肩，颇有些羞赧模样，“那天也是这样天气。不过，我倒没有生病。母后，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树和花——大概得意忘形了，居然就跑起来了。”
苏澜强打起精神，柔声道：“这得意忘形本不是好事，从这以后，我看没人能比你明白。”澈儿禁不住大笑起来，湿冷的空气甫一入口，就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逼得他竟要死死按住小几才能稳得住身子——苏澜骇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动作，只是一次又一次近乎徒劳的给澈儿顺气。过了半晌，澈儿才终是缓了过来，倦倦地倚在苏澜身上，目色极淡，道：“我只记得……眼前越来越暗，心口跟压了大石一样……接着就摔了下去，”澈儿阖上眼，声音里是说不尽的缱绻温柔，“我从来都不知道……母后你力气那么大，居然抱着我跑了那么久……母后，那天你身上的香气真好闻……”
雨声渐渐零落了，澈儿的呼吸也变得越发绵长安稳，直至沉沉睡去。苏澜如失魂一般怔忪许久，才用软垫撑住澈儿的身子，踉跄地走出殿外，猛地昂起头来，直直面向那如水月华，那般清澈透亮，叫她莫名的觉得心惊。她这多年，如同蹑足行于薄冰之上，看似悠然，实则早是不堪重负——苏澜只觉心头涩意一阵浓于一阵，记忆如潮如涌，劈天盖地席卷而来，竟让她如此不知所措——
那日听闻澈儿不见了踪影，她登时便失了冷静，也顾不得什么进退，只直直的向着殿外奔来出去，却猛地被日头晒花了眼，才茫然四顾起来——她的澈儿究竟在哪里？
她开始憎恨那一树树的玉兰，一层层的泪竹，甚至是一个高过一个的檐壁飞栏——她找不到她的澈儿。黑夜便压的苏澜心中的绝望愈发深重，如一支杳杳欲熄的残烛，再不堪微风轻盈的一吻一般——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苏澜的眼神闻声变得阴冷，这郁秀内外所有人分明都已是被她的震怒惊惧逼的在宫内四下寻找澈儿——到底是怎样的不知好歹才敢在如此时分来拷问她的绝望？苏澜抬眼，阴郁如同谋划着下一场谋杀的阎罗，不意却看见她一生最沉最痛的梦魇——
是那个宫娥。那个在她一切幸福的时刻嘲笑她的自欺与不甘的人——而苏澜不知该喜该悲，那宫娥的怀里，是她的澈儿——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与自卑一时扰乱了苏澜的头脑，她竟极温柔的笑了，却又如饿虎一般从那宫娥手中夺过了澈儿。她缓缓的吻上澈儿的额，小心翼翼的体会着那属于生命的温热。苏澜嘴角扬起几许轻蔑，抱住澈儿的双手环得更紧，直直迎上那宫娥显得平静而刻板的眼神。
“你是在什么地方做事？倒有些清高了，不向本宫讨些赏？”苏澜的语气异常刻薄，她不由得妒忌血脉相承的强大力量来——为何竟是那宫娥找到了她的澈儿？
那宫娥仿佛是看穿了苏澜的心思，只淡淡答道：“奴婢贱命绿映，托娘娘的福，只做些服侍菱枝宫里诸位娘娘盥洗的活罢了。”苏澜如被骨鲠，竟说不出话来——这分明是她一手所为的诡秘，如今却被这本该身不由己任她摆布的棋子平淡而宁静的道出一切来。
“至于奴婢如何找到二皇子……大概是心有灵犀。”绿映的眼神变得分外清亮凌厉，“恕奴婢大胆，娘娘如何不晓得——血浓于水。”她的脸上浮上个恭顺的笑来，“如此，娘娘可是满意了？”
苏澜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滋味。比起这宫娥，她还有更大更重要的事要去面对——于是她挤出些温婉笑容，只余下个寥寥背影映在绿映眼中——殿门被风吹得洞开，月光冷冷撒了一地，仍旧洗不掉那阴森荒凉如同坟冢的模样。苏澜便这般悠然走了进去，环抱着她的澈儿——绿映忽然伸出手去，像要抓住什么虚空之物一般。两行眼泪顺着她的颊滑到了地上。
澈儿。我的澈儿。她在心底唤着这陌生的名字，她按住心口，开始慢慢回想澈儿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仿佛要刻进骨子里一样。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猛地转身离去，再不回头。大概距离最残忍的地方便在于此，怕的不是看不见，怕的却是望而不得时漫无边际的空洞和绝望——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阿澜？”苏澜正出神时，忽然听得陆正远带着几分试探的呼唤，不由得一惊，但又接着恬然一笑，仿佛刚才的惊诧从不曾出现一般。“天冷，回去罢。”陆正远面色极是疲惫，苏澜心下一疼，也就顺势忘记烦闷，任陆正远将自己拥进房里。
“从迟妃那回来？”苏澜抬过盏茶，陆正远便顺手接了，轻呷一口，青毫便在盏中自顾自的旋转起来，像一场连绵不绝的雪，滑进这初夏的夜里。陆正远不答，只让那话音不声不响的沉进夜里，淡淡道：“太医说她便就是这几日间了，她又是个杞人忧天的性子。你多担待些就好，”陆正远沉吟片刻，指节不自觉地敲打着桌角，道：“澈儿呢？早上张太医回我说换了个振益心脉的方子，只是会伤着胃——你教御膳房熬些养胃的汤来罢。”
“这些倒不消你说，”苏澜蹙了眉，“连别人的孩子，我有何时做得不妥帖了？况且，这是我的澈儿。”陆正远有些尴尬的一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你自省得就好。”苏澜面色稍霁，唇间滑出一声轻叹，“对不住你。这几天……澈儿病得厉害，俗务又多，本就不该拿你置气。我是昏头了。”苏澜鬓间霜色忽而映入陆正远眼中，刺眼莫名。
苏州城里原是有句俗话的。陆正远呆在苏州时，往往一声哧笑就这话敷衍了去，而现在却彻悟一般的想起来，却只有哀叹了。
原来当真是，华颜易改，良愿难谐。灯影幢幢之下，只觉往事更加飘渺，恰似水上一抹浮绿，又如隔水看花之戏，一朝一夕极尽娇妍，仿若天人，也捱不过岁月摧折。
到底是烟消云散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其□□定花犹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