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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其三 四月芳菲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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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感到夏天到来的,便是澈儿。那天他正懒洋洋的靠在苏澜身上听苏澜念着本诗集,一面还极挑嘴的避开秋棠递过来的诸如枇杷枣泥这类不甚合口的点心,只用个蹙着眉头的痛苦表情,配上一个“不好吃”就打发了苏澜的苦口婆心,直惹得苏澜牙痒痒,恨不得撕了那张颇为自得的小脸,想了想却又舍不得,只轻掐了一下了事。
苏澜暗自琢磨,明的这小混蛋不受,来暗的如何?她正欲开口,忽然被那双玉琢一样的小手捂住了嘴——苏澜讶然,却见澈儿摆出一脸正经神色,沉声道:“澈儿,枇杷是润肺的,你早上咳得那么厉害,忘了?再说了,那枣泥也是补气血的,有什么不好?你病了,母后该有多疼?!”说罢,澈儿有些讨好的搂上了苏澜的脖子,黑亮的眸子里闪着慧黠的光,显出些促狭模样,“母后,对不对?”苏澜嗔道:“好了好了,澈儿嫌我这母后烦心了,我该走了不是?”
澈儿一下就着了慌,急急蹦下了榻,拼命张开双臂,“母后别走、别走!”苏澜假意板起脸,故意把目光落到了澈儿头上那一片已萌出浓浓绿意的枝桠上,淡淡道:“以后太医端来的药,会不会偷偷吐出来?”她满意的看着澈儿一时呆若木鸡的小脸,接着又换上了些鱼死网破的悲愤神色,末了才从齿缝里憋出了话,“母后……澈儿下次不敢了。”苏澜起了兴,语气里的假意哀愁也越发浓烈,“枇杷和枣泥呢?还有……会不会晚上偷偷摸摸起来看书?”澈儿本就耷拉着的头垂得更低,“澈儿听母后的。”那声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单如此,鼻翼也跟着抽动起来——想必那双灵动的眼也早红了罢。
苏澜这才微微笑了,于是一面拥过澈儿的身子,一面轻声安慰着。一阵风吹得叶子吟起了声,倒生出些松涛万壑的气息来,九天十地之内,仿佛再无声息。她已是与尘世久违了,苏澜唇角间笑意更浓——她竟开始期待起未来。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苏澜一惊,下意识的将澈儿护在怀里,那来人也觉察到了苏澜明显的敌意,声音刻意添了些委屈,“姐姐何必如此?臣妾不过听说二皇子病已大好,才想过来看看……”苏澜抿紧了唇,拍了拍澈儿的肩,柔声道:“先回去歇着,我一会就去,嗯?”澈儿先是摇了摇头,依依的拉着苏澜的裙裾,乞怜道:“母后快些。”得了苏澜微笑应允后,方才一步一回头的随着秋棠走了。
苏澜傲然的直起身子——若说从前,她只是为了那分可怜的骄傲才抵死守住这郁秀宫,现在她有了更大更重要的理由——她的澈儿。苏澜微启开唇瓣,显出个凉薄姿态,一手扶着身旁小榻,嗔笑道:“可不是么,有陛下护佑,澈儿哪能有事呢……迟妹妹倒是说笑了。迟妹妹如今身子重,却还有闲踏步我这郁秀宫?”迟妃面上挂不住,一时就阴沉下来,强笑道:“二皇子病时,臣妾未曾来探……蒙陛下垂怜,臣妾已免了问安了,如今二皇子大好,臣妾见了,也心里欢喜得紧。”
苏澜极轻极轻的笑了,却莫名的让迟妃遍体寒意。她并不是没有些微自傲的女子,她也曾做过些关于这后宫的旖旎的梦——却不料尽被苏澜一一破了去。初见苏澜时,她不过双十年纪,凭着甫入宫就顶了才人名头的顺风顺水,倒也活得安然自在,只隐隐听说有个在灵隐寺祈福的皇后不日将归,就起了攀比之意,却在见到苏澜时被轻易粉碎了一切梦想。
她先看见苏澜的手,略显苍白,骨节修长,腕骨处有极艳的一颗朱砂痣,莫名的就生出一股风流。接着便是苏澜的脸,较之她那般明艳鲜丽的颜色来,着实稍嫌平淡,却因那股慑人的气魄平生冰清玉洁之感。她抬头望见那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来——在她心中仿若神祇一样高大的男子,只是遥遥望见那张脸,面色上就有了暖意。
“阿澜。”她听见他轻轻唤她,语气里似乎有些埋怨,“怎么回来的这么迟。”而苏澜仍是淡淡的,“路上耽搁了些,对不住你。这位妹妹……便是今年新选的?”她感觉到苏澜的目光扫向了她,她莫名的觉得羞赧,于是不自觉的看向了陆正远——而他只是平淡答道:“每年都逃不了这一次。你路上也累了,今天晚上我们再叙可好?”他仿佛是急于掩饰一般的,向前略进一步,巧妙挡住了苏澜的视线。
她觉得悲哀。自传出苏澜诞下皇子的消息后,这悲哀便如同毒虫一样疯狂的咬噬着她的心。她总有意无意的爱经着郁秀走,连带郁秀旁的太液池也习惯了起来——她总能看见苏澜和陆正远遥遥的伫在那里,或沉默或嗔笑,无不围绕着苏澜臂中的孩子。她几乎有错觉,他与她一起,就是一幅不容他人置足的盛景。
瞧见太医三天两头便往郁秀宫跑,直恨不得住在郁秀宫时,她并非没有庆幸。那孩子本就是不足月生,胎里又带着病,刚一落地就险些没了气息——若不是太医施了险招,那小小的身子早该变得冷硬。或许这样陛下就会多看她一点吧——她有些幸灾乐祸的想,不论如何,苏澜总该是拼了命也要保住那孩子的,而陛下,总不会为了一个福薄的孩子付出些太多心思。她兴奋得几乎要战栗起来,她如何能不懂,长安迟家一脉,有谁不通医术?那孩子身体底子太薄,想是母体失了调养所致,加之心脉脆弱——偏生又是不足月生的,就算能有命活下去,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这天下。
她总归是聪明的女子,只是错估了陆正远罢了——或是错估了那被苏澜和陆正远宠溺的唤作澈儿的孩子,那孩子着实生得讨喜,一双墨玉一般的眼睛总流动着清澈的光——仿佛从不曾沾染任何尘埃。若不是因为苏澜,她也是极愿意亲近那孩子的。去年八月——她终于有了她自己的孩子。她每每看见自己已是高隆的肚腹时,总忍不住带着些胜利的笑来。
而今——苏澜仍是苏澜,而她似乎也有了与苏澜抗衡的资本。仿佛是终于抓到了这救命的稻草,她终于恢复了一贯的娇柔模样,她昂起头——姿态颇像她豢养过的一只失了羽翅的鹤,带着几分怀念和憎恶的看着终不能复返的苍穹——掩口道:“姐姐说的当然没错……臣妾这便告退,烦姐姐转告二皇子,便说下月臣妾就能为殿下添个玩伴。”
苏澜有些怔愣的看着迟妃的影渐渐消失在郁秀宫深浅不一交错相织的绿里,心头升起些微倦意,只丧气一般的坐了回去。忽然肩头一沉,唇口之间盈满了清淡的木香,“母后,你看春天都死了。”苏澜一惊,强笑道:“怎么是死了呢?春天还会再回来的。”澈儿歪着脑袋,蹙眉道:“母后,可是再回来的也不是这个春天啊——这跟死又有什么分别呢?”苏澜哑然,她竟有些词穷了——苏氏世代浸□□香,苏澜自也是颇以诗名自傲的,而她竟想不出个隽永的话来盖过。
或许生生不息只是个为了掩盖惨痛事实的笑话罢了——苏澜怅然的想,一时间风起天静,暗云在天边堆了又堆,春天是要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