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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其十 春风寄燕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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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近来总爱梦见些不切实际的事,可到底也是美好之极,渐渐倒让他嗜睡了。多年之前,那该是个清凉和煦的早晨,冬日里难得的太阳透着层云洒满了整座皇城,这样的日子,合该有贵客上门,于是沈溪早早起身,故作不在意的在院子门口游荡起来,皇城的女子始终是比苏州的泼辣些,竟就把沈溪一个人的翘首以盼,生生聚成了一群人的热切目光。
而一帆风顺毕竟只是个期许罢了。沈溪等了又等,从日光微熹到日头高照,最终等到日头被宫城落锁声灰败了脸色,沉沉入夜,沈溪才悻悻的慢慢踱回屋去。油灯大概也受不了他那张阴沉的脸,被风轻而易举的一撩,就自暴自弃的黯淡了。周嫂有些忐忑的敲了敲门,压低了嗓子,“小公子,有人送信来啦——”
沈溪闻言,拧紧眉头,猛地跃起,贪婪地抢过那封蜡涂的信,如梦初醒一般,急道:“这灯怎么熄了?快点上——”或是灯光实在飘摇,沈溪脸色一时晦暗不定,惹得周嫂不住担忧目光。沈溪呆立片刻,忽而长叹一声,凛声道:“给老小子封信——要变天了。还有,让罗辰来见我……”周嫂一愣,张大了嘴,仿佛又于说些什么,却被沈溪一个疲倦眼神打断,终于只讷讷的退了出去。
“阿澈。”沈溪有些沉痛的阖上眼,倦倦地推开窗,任深冬的风席卷,忽而喃喃道:“这春天,什么时候才会来?”
子恒到底没有机会见识沈溪是个怎样人物,这些日子,连子澈都只留给他一个越发伶仃的瘦削背影,偌大一个皇城竟也没有个津津乐道的话题来传扬,只有每个人谨小慎微的恭谨神情。子恒有些气闷的勒紧疆绳,大声叫道:“宝福!宝福!”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青甲裹身的精壮汉子纵马过来,熟练的跃马而下,行礼道:“三殿下有何吩咐?”子恒蹙紧眉头,清了清嗓子,“你老实说——最近宫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为什么哥——皇兄都不看我了?”子恒声音涩涩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宝福全身一颤,继而伏地道:“殿下恕罪,这话——宝福不敢说。”子恒有些着恼,厉声道:“你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你不把三殿下这三个字放在眼里?”宝福眼珠一转,切切道:“宝福岂敢,只是、只是……”宝福刻意的咽了咽口水,作出个瑟缩模样,子恒心急,“你倒是说个清楚啊——你这不清不楚的,当心你脑袋!”
“那——三殿下可知陛下龙体微恙?”子恒闻言一怔,颇有些疑惑的上下打量宝福一番,“我怎么没看出你有这个胆子,敢犯了忌讳?”子恒声音异常森冷,“你倒是继续说说看?”宝福大骇,急急道:“三殿下有所不知,陛下已免朝三期,只是——有个大人物不让三殿下知道罢了。”子恒下意识的握紧拳头,迟疑道:“大人物?”
子恒忽然横出腰间匕首,沉声道:“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声音凄厉,仿佛孤雁离群一般,宝福跪地三叩,“是、是太子……”哐当一声,子恒手里匕首就突地撞到地上,笑容惨淡,“怎么会是……他呢?”他心中并非没有猜想,而到底是怀着几分期许,总不愿是他最忌讳的那个答案。
子恒轻轻摇了摇头。他早该想到这一切——他和子澈间,本就只靠着父皇那点血脉才勉强相依,又怎么可能真正亲密到唇齿相依。
而他竟然被那所谓亲情蒙蔽了双眼。子恒忽而这么一念,却突然又生出个虚妄念头,说不定子澈是有些为难事情也说不定。这个念头让子恒兴奋地全身颤栗起来,猛地抽起马鞭,直直向皇城奔去。
一阵咳嗽被寒风悄悄送出了长生殿外,被风吹得有些零落,却巧妙的掐住子恒心脏,教他不得不捏起手脚,生怕再惊动些什么。子澈斜倚在软垫上,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则执着一方白巾,死死按在口唇之间。
那方白巾隐隐已透出了红色,而子澈连看也未看,恍如未觉,随意将白巾掷进身边火盆。子恒眼见那白巾在火里先是极力翻腾挣扎,后终被一抹刺刀似的红焰夺去了所有生机,渐渐渐渐凋萎成灰。而始作俑者,正微凝了眉,行云流水一般提笔落字,身形微躬,像要把整个生命都伏入案台,注进一本本折子里去。
子恒眼中一热,生生逼走他所有怨忿。他带着几分愧疚,几分迷惑,一步步退出长生殿。子恒全身力气仿佛一下被那抹红焰烧干掠尽,竟就一个趔趄,跌坐在长生殿门口石阶上。冷冷的月光浸着冬日的霜寒,让子恒不由得蜷起身子,把全身负重连带最后懦弱全交给长生殿沉重的红木门。他忽然有些庆幸,现在这样不堪境地,终究只有他在,他知道。
子澈有太多牵肠挂肚。
而他却有那么多憎恨的勇气。
子恒缓缓的抬起手,将整个脸深深埋了进去。眼泪透过指缝,在石阶上融出点点暗色,斑驳无状。
或是因为寒邪入体,或是因为心绪不宁,一贯健康的子恒夜里竟昏昏沉沉发起高热来。混沌间隐约有一双柔和的手,恰到好处的在额头留下几分清浅凉意,让他禁不住满足的叹息起来。这些微一声,仿佛一颗不讨好的石子,刹那间竟惹出一串绵长的叹息,末了,纠缠出一句混沌不清的话来。
“小恒……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好。”声音本是缓如流水一样,却在尽头猛地一滞,似乎有一团可憎的棉絮顶在子恒胸口,疯狂积聚所有如丝如絮的细微不安,逐渐融成一块顽石,埋在骨肉间深藏某处。
子恒从昏沉睡梦间几次醒来,都恍惚看见昏黄灯光将子澈身形凝在壁上,竟让他横生错觉,仿佛时光俱静,天地永恒。子恒胸中忽然涌上一股复杂情愫,他不想看见子澈,却又不愿不见,到底也只能再一次阖上眼,假装浑然不觉罢了。
等三月立在墙头时,子恒才渐渐大好起来,只一场病,就让他性子古怪起来,变得孤独而沉默,无形间就与过往疏离。流言便凶猛地趁虚而入,在皇城高楼雕阁的幢幢鬼影下横生枝节,而子恒却听之任之,只面上露出些不愉。
上元二十一年三月十二,上令东宫监国,奏折一律出东宫。
三月十二那天,春寒尚有余裕的穿行在宽袖大袍之间。子恒亦依例恭敬一礼,仿如旁边有万千人虎视眈眈,道:“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