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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其八 久矣划地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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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死死盯着手上那张细细铺满小楷的薄笺,仿佛要将它看穿一般,周嫂见他如此,只道是哪家店没了生意,于是乐呵呵的扒下沈溪身上外褂,径自往空里抖了一抖,又拍了几拍,霎时浸着阳光的空气里就多了许多细小的光点,忽然就消隐了踪迹。
“这可麻烦了……”沈溪直直瘫在床上,颇为颓丧的喃喃道:“阿澈要恨死我的……”周嫂也不搭理他,麻利轻巧的把沈溪身上置换一新,方掐着他脸道:“小公子,你是亏了本钱还是弄丢了什么宝贝东西?”沈溪瞪大了眼,猛地一跃,直啧几声,“呸呸呸!这什么不吉利的话,你也敢说——”沈溪挠挠后脑,盘腿往地上一坐,“倒是笔大生意,能赚不少……可这、这钱实在腻味着我啦。”周嫂有些心疼的看着那身才换好的干净衣裳又招了脏,急急拉他起来,往榻上一攘,“小公子,平日你嫌钱不够,今天是着魔啦?”
沈溪一面任她摆布,一面嬉笑着道:“我从来都不嫌钱多,可美人就那么一个……”话音未落,就被周嫂使劲拧了腰上,直疼得沈溪两眼泛起水光,“小公子你还真是,越大越没个正形,到时候哪家姑娘肯嫁你哦……”沈溪摆摆手,显出些玩世不恭的样子,“那些姑娘?娶进来就是找了丧门星啦!天天除了摆活钱掉眼泪还会干些什么——”沈溪抬起手边茶碗牛饮几口,有些意犹未尽地道:“娶她们糟践小爷银钱,还糟蹋小爷我自己呢。”沈溪狭长双眼被笑容挤成一抹温和的弧,“还是阿澈那样的最好了……”周嫂一听,霎时就犯了白眼,装出个抹眼泪的模样,“完啦完啦,小公子疯魔了。男人怎么能喜欢男人呢?”
见周嫂身影被影壁高墙层叠隐去,沈溪面色亦随之冷凝起来,长眉拧做一团,沉吟半晌,忽而将手上薄笺撕得粉碎。“看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这等材木,但愿——只是我多想罢了。”
沈溪微叹,负手立在窗前,面目被微光和凉影浸染,一时竟模糊不清起来。“阿澈。”沈溪有些情绪不明的低唤着,双手不自觉的握紧又放松,袭远江在他眼中逆流而上,带着苏州闷热的残夏,在涿郡一滞,再往下时,便是京城凉凉的初秋。
他忽而有了幻觉。千盏星光拥着一钩瘦月,笼在高高城头之上,莽莽天河寂寥如死。
子澈微咳几声,浅浅往窗外苍庐望了几眼,又弓了身子,埋首在那堆仿佛永无止境的折子上——唯有这样近乎折磨,他才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一张彷如噩耗的圣旨,而仅仅也是不去想罢了。子澈将笔在砚里翻了几番,到提起笔来,竟是到墨在纸上徐徐绽开朵暗花,才惊叹般的回过神来。
他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得,披上东宫太子这层皮囊后,第一件事竟是修筑皇陵。念及如此,子澈面上越发惨然,他几乎是本能的抗拒一切与死有关的字眼,甚至只是这样一座空无一物的陵寝,都让他觉得是个恶毒的诅咒。而今,却要他与死切切实实的打交道了。他用祈求的眼神看向陆正远时,一贯宠他溺他的父皇也只是用叹息般的眼神宣判道,“澈儿,这是你的命。”
到底摆脱不得。
忽而有嬉笑声穿透朱墙,悠然飘进长生殿。笑声中分明盈满的生机,让子澈也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略略放出笑容。
他对子恒,宠溺甚至放纵。旁人大抵都爱怀着些诡谲心思猜度,秋棠也莫概能外。而他也堕于辩解——子恒好像是另一个他得不到的自己,背后有着无数幸福的可能。他亦不懂究竟是怎样一股自怜情绪,才让他不自觉的想要宠坏子恒。
伴着一窜急促脚步声,子恒猛地就扑到榻上,活像眉毛着火一般,连鞋都没来得及脱下,就把气喘吁吁连带不成句的话砸向子澈,“……哥、你看你看——”
子澈听得这古怪称呼,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动作,子恒乐呵呵的挠了挠后脑,道:“我跟那些护卫学的,说人家都这么叫,比皇兄顺口多啦!”话音未落,便一股脑蹭到子澈面前,“我以后可就这么叫你啦,你说好呢——还是好呢?”子恒面上挂上狡黠笑容,“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啦,诶诶,你看,这是我才抓到的……”子恒故作神秘的往掌心里呵起气来,“看好了看好了——”
子恒献宝一般摊开掌心,一个灰蒙蒙的毛团赫然卧在其中,大约是察觉到气氛不对,那毛团微颤了颤,战战兢兢地立起长耳,待了半晌也无半点风雨,毛团胆子也跟身子一样鼓起来,竟大咧咧的打量起子澈,连望也觉得不满足,一下就跃到子澈身上,左嗅嗅右嗅嗅,末了寻到个舒服位置,颇酣畅的睡了起来。
子澈好奇心大起,忍不住伸出手去戳了几戳,那毛团只动了动,不满的蹬了蹬子澈,又悠悠然睡了去。子恒见子澈全心都到那毛团身上,不由得有些忿忿,嘟囔道:“这兔子有什么好的……比我好看么……?”子澈抬眼,目色惊奇,“这个——是兔子?跟大花好像……”子恒长大了嘴,连眉也跟着拧起,“你、你怎么连这个也不认识?”语气中自是有几分惊奇,又是几分调侃,子澈闻言,只微微一笑,却不经意间带上些微无奈情绪。
他如子恒一般大时,大半时间都是在生病和喝药里过去。他也并非不爱在外撒野,只是见过几次母后担忧眼神后,就惯于把一切雀跃暗暗压在心头。
哪怕他对这皇朝四境名山大川如何洋洋洒洒侃侃而谈,终究只是在书页上望见一侧虚妄的影罢了,倒也因此,长了他不少想象的本事,也颇让他沾沾自喜,而那一次奔波,才始知,再华丽精妙的文字,都道不出其中万一——勾得出山形寥廓,写不出层叠林色;画得出寒江碧水,描不出苍波千澜。如是种种,让他无端生出些失望来。
而子恒到底是不懂,哪怕依偎得再近,终究也是他人。
子恒像是抓住些什么把柄一样,忽而瞪大了眼,“大花——大花是谁?”声音切切的,倒有些非得问出个水落石出的果决气魄。子澈一怔,“大花……是沈溪养的一只猫,肥的要命,都快走不动了。”子恒更显恼色,“沈溪又是谁啊——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我不知道,”说罢,无赖似的直直往子澈身上一靠,“你今天得给我交待清楚啦,不然、不然我就不走了!”子澈微叹,“这倒好,你是无师自通了……怎么跟沈溪一个脾性。”
这一句话刹那就点着了子恒,子恒气冲冲的跳到他面前,撅嘴叉腰,“不准提他!”子澈见他如此,不由得生出些坏笑,目光有悠悠的飘向远处,“不提,那我就没什么事好说了。”子恒泄了气,背过身去,过了半晌,才妥协道:“不说就不说……我还不屑听呢。”话是如此,可双眼却故作不经意的往子澈睨去。
沈溪正懒洋洋的靠在马车辕上,忽然就猛地一个喷嚏袭来,惹得周嫂一脸忧心的递过件厚实长衫,“小公子,你的钱啊,吃药得花不少……”沈溪揉揉鼻子,闷声道:“不知道是谁惦记上小爷了。”说罢便眯着眼打量起头顶天色,“得了,今天该是个好天,叫其他人走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