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其七 星逐萤光乱 ...
-
长生殿重门禁闭。
只有一丝细细的光,从门缝里挣扎着透了出来,悄然落进将融的雪里。长生殿或是那场变故里唯一变又未变的去处,门前尤有一池白荷,前后笼着几星梨花,一丝清淡温和盘桓,无端的摄人心魂。
子恒甫一将凤吟自那层层白布里取出,心头便突地一阵惘然。
旁人皆道,他是不会弹琴的。那双握弓执剑,守着皇朝北境的手,实在不适合在这么一方狭窄方寸上轻拢慢捻。
到底是旁人皆醉,唯我独清。子恒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贪恋的拥紧凤吟。他推说不会,不过是更喜欢听子澈弹而已。尤其是月光皎皎时候,流萤飞火四起,琴声随着子澈手指动作忽急忽慢得流进夜里,葡萄藤上星星像一地碎玉洒在子澈身上,更生风仪绰然。
子恒手轻轻一拂,一串温柔的音就从心底泛起,惹出万千涟漪。
是《千山》。
彼时正是七月中,他整三月不曾放肆过,早就心痒难耐,可又颇甘心的收敛性子,每日只围着长生殿转上几周,便也自得其乐。
子澈自那场咢祭之后,就断断续续病了近半年,三月时候稍有些好转,又被一场刻意装扮得隆重的立储大礼打回了原形,直到夏天已掩不住身形,张太医脸上才显出些轻松神色,子澈面上也终于配合的有了些血色。
他将将推开门,就听见里面先是几声零碎的断响,片刻之后,一泓轻脆的秋水如美帛乍裂,如玉碎巨石一般,浅浅的流散了开来。风声翻滚在琴声之间,而那琴声竟是如针如芒,悄然就挑起些水珠,晕湿长宣上本已成山的一纵墨线,渐而融成墨点,仿佛一列暗自等待的驿站,只安静的站在那里,和着岁月随性温柔的拍子,与死生离别,欢欣喜悦隔世永别。
待最后一声尾音飞出窗去,子恒才舍得推开门。整个长生殿顿时沐在一片晨光之中,子澈扶着床帷立起,微笑道:“今日回来的可早。”子恒抢上去,又将子澈按到软垫上倚着,撇撇嘴,“你是不想让我听怎么的,还躲着我。”子澈微微一怔,探出手去理顺子恒头顶乱发,道:“我于此道也并不精通,今日——”子澈顿了顿,眼神浸着晨光,轻易就穿透太液池上寥寥白雾,落到铅粉和桂花织出一片濛濛香雾的苏州去,“只是母后——母后很喜欢。”
子恒有些讪讪的挣开子澈的手,继而莫名的恼怒起来。他想狠狠痛斥叫骂,可满腹情绪在遇上子澈充盈着怀念的眼神时,就丧失了勇气,只憋在心口,酸而沉的一块,无端的让人觉得委屈。
忽而身子腾空,直直落入一片单薄的温暖。子恒鼻端一时就盈满温和清柔的香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子澈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声音却由痛惜渐趋哽咽,“可小恒,有时候……我宁愿从没有过……”
当时子恒只径自怃然。
而今到底一别经年。
金蟾口犹自吞吐起龙鳞香气,细烟缕缕先是笔直而上,仿佛是与一阵凉风不期而遇,又惨淡的飘散开去。子恒厌恶的倒出尚未燃尽的香,任它在地上铺开一片散乱惨白的灰烬,接着拢起沉水香,往金蟾口里一送,动作轻柔,像是在焚他毕生记忆一般珍重。
长生殿本不叫长生。那样郑重的长生二字,仿佛是要将为君天下所能企及的一切平安喜乐都许给子澈。
而他也是如此以为,留一株青松,许以命数长青,却终究落得两处茫茫皆不见。
所有期许到底化作一句最恶毒的偈语。
琴弦凄厉的一响,血迹斑斑的弦顿时上更添诡异。子恒有些索然的看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只顺手抄起一张宣纸草草擦去血迹了事,疼痛一时撩拨神经,竟让他想起那时所行的古怪行径来。
那是上元十九年的七夕。他拖着子澈在长生殿门口的葡萄藤下守了半晌,却只得乌云沉沉,便顿觉兴味索然,又到底不肯辜负这顶着七夕面孔的时辰,偏生出些苦闷忧愁来,直逼得子澈无法,摆出凤吟,又奏起那曲《千山》。
大抵是这样的时候总该让人心神不宁,往常极流畅轻柔的《千山》,也被子澈一个不留神,擦出一片血腥。他登时就慌了神,而子澈只微微笑道,“这凤吟可得把我缚住了,这等灵性的东西,你喂它些血,说不定来日魂都被它吸了去,好等下一个人喂血给它……”
原来合该有这样美丽的传说的。哪怕他当时犹自心神未定,竟还牢牢记了这捕风捉影的传说整整二十六年。或许也非是传说太美丽,只是说的人是他罢了——他总愿意信他。
所以之后,他才近乎癫狂的每日往这凤吟上滴血,任哪一滴滴血像石沉大海一样,杳无踪迹。好在子恒一贯固执,非直让自己头晕目眩,趴在凤吟上睡过又一个冰冷的夜,才肯罢休。这点捕风捉影的希望,也是好的。
只是,没有魂灵应他而来。
子恒探出手去轻轻一拨,弦上顺势挣扎出几声裂响,仿佛一个永恒的质问。
不知该喜千山层峦让他看不见故人旧梦,或是该悲千山之外仍是遍地苍凉。
窗外飞雪渐浓,天际晨光微熹,旧梦初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