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其六 把酒祝东风 ...
-
时至多年,远到咢祭和他都成为怀念的话题,子恒尚还清楚的记得那场咢祭上每一个琐碎细节。或是岁月扑面,或是故人踏梦而来,每一念及,子恒总爱推开那扇窗——恍惚间旧梦趁虚而入,卷起满地尘埃,隐隐铸出个极模糊的影,自他记忆深处朝他微微一笑,伸手去握时,却是空空如也。
怕的不是噩梦,怕的却是梦醒成空。
子恒毕竟小孩子心性,甫至清泰山就上蹿下跳个不停,连颗石子见了他也惧得绕道走——等真到了咢祭那天,反是成片被霜掐去生气的叶,直趴在榻上睡个任人摆布的可怜模样,而那双手,却仍死死拉着子澈不放。
这怪癖纯粹得归功于路上子澈一直未断的低烧,白日里尚还无碍,夜里却烧得神识模糊,偏偏子澈又是个隐忍性子,一路上连最近他身的秋棠都只道是药起了性,脸上有血色,更遑论他人。等到清泰山前十里的大营那天,只一个趔趄,身子一晃,子澈就在众人眼睁睁之下晕了过去,直将秋棠和子恒吓得半死。
咢祭祭水旱,祭农桑,四境千万双眼都翘首等着这份遥不可及的希望去许诺这一年的风调雨顺,若只是拜上一拜,实在无法教人安心——咢祭到底被打扮成了个花架子,平年一祭少说需得两个时辰,遇上大灾闰数之年,非得空耗上个四个时辰不可,天子需行两叩八拜大礼,奉牺牲六十四对,皇子代祭则礼数牺牲加倍——秋棠每忧心忡忡的说上一句,子恒的嘴就撇得更深,眉亦蹙得更紧,末了,从秋棠怀里一挣,带着几分训斥口气,神情倒十分十的像足了陆正远,“我说你行不行啊……别在上面一晕,把神仙吓跑了怎么办……”
他并非是没有担忧的——若他长够了年纪,他便懂这是担忧了。这几天子恒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总看见子澈坐在案前看密密麻麻爬着字,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完的宝贝规矩,那摊开的书页,倒像一条深涌的河,往往间就流进夜里。子澈一躺下,子恒便能嗅到他身上夜晚凉深寒意,寥寥落落的,却忽而就驱走了睡意。子澈实在是累得狠了,平日的辗转反侧这时看起来倒像个笑话,但他仍旧睡得极不安稳,眉拧成个死结,而左手却总有意无意的做出个空握的姿势。
子恒有些奇怪的打量子澈半晌,又猛然念及子澈的不中用,一时豪气冲天,抓住子澈像被寒水浸过的左手放进锦被,动作却忽而僵硬。
锦被里竟然也没有半分温度。唯有那块悬在心口的暖玉,依稀透出些暖意。
怔愣半晌,子恒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乐滋滋的将自己这边的细绒毯叠了一叠,一股脑全搭在子澈身上。仿佛是要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一般,子澈浑身仍旧凉得厉害。细绒毯不成——那大氅呢?子恒顿悟一般,只咕溜一声就跳下床,拖着那比他还高几分的大氅,将将要盖到子澈身上,忽而见秋棠怀揣个什么,缓缓进了来。
秋棠先是细细打量了他许久,眼圈一红,俯下身去搂过他,轻声道:“三皇子,我家殿下非是被褥不够厚实……殿下他身子不好,血气太亏……”子恒有些懵懂的看向秋棠,急于否定什么一般的拼命摇摇头,忽而像有了主意,夺过秋棠怀里物什——那是个极精巧的小暖炉,看不见暖光,而分明溢着暖意。子恒小心翼翼的将那小暖炉放进子澈锦被里,才长舒口气,猛地拖着秋棠出了去,道:“你、你既然有这个东西,为什么不早点拿来?你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子恒的语气里少有的见了蛮横,他只觉得心口像是燃着一团火,非得靠什么浇熄了不可。秋棠用力抿着下唇,叹息道:“三皇子难道还看不出殿下心思?若我守着他,殿下是会早早睡下,可夜里还得起身——奴婢也只有这法子了。”
子恒愣愣的看向秋棠,复又往望向子澈,忽而又轻手轻脚的爬回榻上,刺溜一声,如鱼得水一般,熟练而准确的把头放上子澈肩窝,颇狡黠的向秋棠一笑,如拥一件簇新布偶一样,满足的叹息几声,便又沉沉堕入梦乡。
二月十一,咢祭。
待子恒气喘吁吁的从梦里跑到祭坛底下,子澈早已准备停当,静静立在一片葱郁的林前,挺拔傲然,仿佛把自己长成了一棵树。子恒有些怔愣,又有些神往的看向子澈。
淡金色的光隐隐擦过祭坛右边垂手恭立的年老祭司,黑底金纹的袍也生动起来。一声悠远的鼓声随着灼热的朝日一起升了上来,景为雾所撩,声为风所绕,倒像是从记忆中的古久年代传出一般。如烽火连线,四下一时遥遥鼓响,终于汇到良辰吉时,猛地在祭坛底下巨锣上激出长啸。
年老的祭司双手捧过一柄长剑,缓缓跪下,子澈微微一笑,亦庄重的捧起那柄长剑。
那是大成帝的剑。王朝中兴时的血泪都齐齐镌在这柄已失了锋芒的剑上。子澈将那剑缓缓举过头顶,静静迈上长阶。
或是因为他神情庄重,或是因为他实在太像一幅神仙卷轴里走出来的仙子,无端的让子恒有了错觉——有一朵云,甘心匍在子澈脚下,托着他杳然而上。
这时日光已是彻底撕破了黑夜,四下凛凛有了风声,像要将一切不祥污秽齐齐踏遍。一缕恰到好处的日光映在子澈颊上,原本寂而苍白的通身上下忽而就有了暖意,仿佛是被这抹暖意感召一样,子澈双膝一伏——明明是卑微之极的姿势,竟也被他带出些空灵气息。伴着低沉的鼓声,子澈朗声道:“夫承武德之昭昭,继明盛之浩浩,修己以悟之,慎德以恒之,苟以微末,代祭咢春——唯先祖德高,佑四境苍生——”
子恒忽而睁开眼,四下一切急急退去,空只留下一地满满梨花雪,枯荣恍如昨日。子恒心中一颤,俯身拾起一朵梨花,让它稳稳卧在手心。子恒带着几分惘然,几分满足的轻轻一笑,像是冷哂,又像是自嘲。那场咢祭,果然真是无双——子恒暗想,任自己无法自拔的怀念着茫茫旧梦。
他终于是对这一切都开始妥协,也终于不再试图忘记——此生到底不曾白活,子恒仰起头,只是到底,以心为冢。
流云涛影缓缓而过,千里江南尤有春色杳然。
身后他新宠的妃子,正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那平日里高傲冷漠的帝王,此刻竟如幼童一般,在那空旷无人的祭坛上,放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