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其三 瞑目由生死 ...
-
打由那日起,子澈心中就消亡了那眼高手低的梦。这些日子来他越发的瘦,越发的沉默。连笑都成了个隔世的梦,陌生而尴尬地横亘生死之间。
夏天已是隐隐挂在了枝头。时节变换到底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本是没什么好说,却因了这场当头大难,显得为人津津乐道起来。姿态美好妖娆的少女像急于绽放的花,齐齐一色换上艳而薄的裙,鱼贯在苏州的街巷——人头却分明稀薄了许多。裙裾被风一撩,飘飞错杂,恍然一道道宛然的浪袭到了岸上。而其余面目晦暗不清的人,仿佛也受这风浪的鼓动,又仿佛是想维系些什么,就猛然抛弃了悲哀神色,强挂上笑容,又复归原先笑语连连、风流倜傥的模样。
苏州仿佛还是苏州,又仿佛不是。
子澈有些悲哀的想,或许他们只是害怕下一次生离死别。所以才在这样的时候,用近乎疯狂的欢庆来填满心底近乎空虚的恐惧——他并非没有看见沈溪日日来探时的忧心表情,也想说些什么。
可话到唇边,往往最难启口。偏偏他和沈溪都是骄傲惯了的人,竟让诡谲的沉默持续到了七月二十六日那天——那辆轻而华贵的马车如来时一样安静的等在沈家高高的门槛之前,沈从瑞恭敬近乎谄媚的扶他坐上马车。子澈到底有些心急,微一撩开帘,视野四下也无那熟悉身影,目光不由得一分分冷下来,仿佛从中能倒出些雪粒子。
沈家高楼深宅终是远远退去,渐渐化作一片雾色中的淡漠。
子澈有些困倦地倚在软垫上,缓缓的咀嚼着苏州这一年的余味。记忆是有香气的,他想,极轻极轻的笑了。
此时路已是豁然开朗,无限境地一时就自车辄延伸了去,平生出些萧索之感。
心有灵犀一般,子澈在望见那临溪长亭时,忽然叫停了车,促狭笑道:“沈公子大度,舍得车马费。子澈惭愧。”长亭中少年长身玉立,被阳光照出个极漂亮的影。沈溪深深的望了他一眼,语气中颇有些释然:“我还怕你不来,既然来了,不如多呆一会?”他伸出手去,似拽似扶的把子澈拉下车来。
长亭底下是铺开的一线清溪,泛着金光的水面下有几尾不安分的鲤,猛地一跃,忽而就拍碎一池金碧。郁郁半晌,沈溪才扯出笑来,“阿澈,我本来有许多话想跟你说的——可我现在都想不起了。”
“到底近墨者黑了……我也想不起来。”子澈摊手,故意显出些哀痛神色,“不晓得猫爪炖汤可有用处?大花被你养的那般健硕,想是大补。”沈溪撇撇嘴,笑意发苦,沉声道:“阿澈。我只想告诉你这一句话罢了——你活的快活,就很够了。”
几缕细云被微风悄然送走,徒留下泛滥多余的晴空,映着远处苏州的轮廓,倒像一声浓重的叹息,浮在天上。子澈微微一笑,静静道:“沈公子好大架子,张口就来个这么难办的事。不过,我应下了。”
他们都忽然没有再说话,只带着了然的看着彼此。
“我该走了。”子澈轻叹,声音飘渺,仿佛是被淙淙的水声借去一半。沈溪颤抖着嘴唇,“阿澈,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子澈微怔,眼中渐染上惘然,“我——我也不知道。可我一定会回来的……”沈溪惨然一笑,一字字道:“我信你。我也没那闲钱挪窝……我就在这啦。”
马车已驶出许久,子澈才挑开帘子,向后深深的望去。远远退去的苏州城,遥遥别去的长亭,混着尘埃,在他眼中静静流动着,渐成一轴山水,刻进骨子里。而那独立长亭的少年,则亘在他目中,杳自成了朱红钤印,忽而就刺痛了他的眼。
那天夜里他本以为自己该一夜无眠,才对得起沈溪。可他仍旧是敌不过那无法负荷的疲惫,昏沉睡去,即使并不安稳。
秋棠心疼地看着榻上辗转反侧的子澈,又将被角掖了掖。她孤独的坐着,心下一片惘然。当初那温软精致的小小澈儿已是渐渐长成少年模样,可身形却一如既往的瘦削,仿佛一朵经久的花,倔强地在寒霜冷雪里昂起头。这样孤傲寂寥的美丽,总让人莫名的伤感,直到在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秋棠忽然古怪的笑了,为她自投罗网。
待这一路行至京城时,冬已行至深处。风一阵阵送来梅花的冷香,隐隐绕在鼻翼之间,倒像一行温柔而齐整的裙裾,在白雪里浮动出一色波浪。
子澈遥遥就望见城门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和明黄的仪仗,不由得轻叹一声。这般皇恩隆重,父皇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于是只淡笑着,妥帖恭敬地依例跃下马车,安静优雅的叩拜。微一抬眼,用儿子对父亲的依恋神情,缓缓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陆正远却只拉过他,又再推开,反反复复,像要从里而外将他看个清楚,仿佛面前的是一件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
“澈儿。”陆正远开口,声音干涩,“苏州……可好?”子澈身子微震,最终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定,“苏州好,也不好。”
陆正远一怔,旋即微微一笑,道:“那京城呢?”而子澈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陆正远,他从未这样强烈的发现,父皇已经老了。那双闪着威严光芒的眼暗暗泛着昏黄,双鬓霜白得落雪也无法遮掩,刺得他心中大恸。大概是他已开始对生死之事妥协,于是子澈缓缓起身,用儿时姿态,双臂环上陆正远项间,亲昵而温存的低喃:“父皇,澈儿好想你。我不喜欢京城。可是——母后不在了,可是父皇你还在。”
陆正远迟缓地轻拍着子澈的背,这猛然而来的温情让他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而身体却先一步于心神做出了反应,那样熟练地拥过面前已褪去童稚模样的少年。时间到底是怎样一个神奇的怪物,他暗想,就让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长成了如今的少年,只可惜——阿澜看不见了。他仰头看向彤云滚滚的穹庐,缓缓阖上眼。
他在祈祷。
他那样确切的感觉到了血脉相连的温度。另一颗心脏,在他胸前,温暖而真实的跳动着,是那无双少女在尘世间的唯一留赠。
“父皇?”
“我们回家。”
陆正远起身,平静而庄重的牵过子澈,缓缓步入那高昂天地间的城池。夕阳在他们身后拉开长长的影,仿佛一声倒伏的叹息。
皇城朗朗的映在眼中的刹那,子澈带着几分畏惧的向后退了一步——皇城于他,有如一座华贵而阴森的棺椁,吞噬掉无数人的幸福,却连个骨头渣子也不曾剩下。高耸的楼台,反像是魑魅魍魉手中剑拔弩张的血腥匕首——陆正远侧过身来,凛声道:“你怕它作甚——它是你的,”他忽而又温和的笑了,一字字道:“澈儿,这是你的命。”
“这宫闱中,就没有哪一条路是可以幸福的。”
“若你未曾教人仰望——你必然遭人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