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陨》夏沉

15、其四 往返不周山

　　京城的春终是又一次如约而至。

　　而子澈倒与春天生分了，于是郁秀宫的玉兰底下，多了个不言不笑的少年，单薄身影被淹没在柔白和粉紫的瀑中，仿佛是一声细弱的叹息，微不可闻，又痛彻心扉。

　　他极少去太和殿请安。他与他的父皇，都心照不宣的避开彼此心口上那道伤疤——相伴反而孤单——大抵就是如此。目光所及之处，只缺那一人，便觉得好似整个世界都死在眼前。到底是不如不见。

　　他回来已有两月，父子见面之数始终寥寥。大多只是在那些繁盛嘲杂的宴上，意味深长的望上一眼。子澈神色微动，顺势就抚过面前那沉默许久的凤吟琴，弦上随之流出一缕清响——那是苏澜的琴，彼时他清晨醒来，总能听见铮淙琴声被风送到天上，飘渺而去——到现在境地，却真真成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了。子澈轻叹一声，手指便如春风一般扫过琴面，在玉兰香气间吹起千层波澜。他的姿态格外虔诚，不像抚琴，反倒像在怀念。

　　这几日他身上一直不好，咳嗽跟时节变换一样，止不住，挡不得，直咳得他胸口发疼。夜里躺下没多久，一阵阵的心慌和窒闷的胸口就逼得他非坐起来才好——睡意便在这一起一坐下不见了踪影，他也只惫懒的睁着眼呆看着晨昏交替。生病对子澈来说，早成了个痛恨又无可奈何之事，于是也就惯了忍让妥协。

　　子澈怅然的停了手，像是被春日晃了眼，他微阖了眼，有些疲倦的倚上身后那棵愈见挺拔的玉兰。这一丝偶来的脆弱，让他整个人更加入画，自成风景。子澈正悠悠出神，忽而一个鬼头鬼脑的影子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子，眉眼间蕴着无限生气，拿着根小树枝，稚气的脸上带着些强装出的杀气，显得格外滑稽，“你是什么人——居然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子澈一时起了玩心，托腮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那小小的男孩像是被猛然扎破了的皮囊，颇有些恨恨道：“我——我怎么知道！是我先问你的！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子澈拧了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宫中是何时有了这般大的孩子，何况那小男孩服饰殊为简陋，可朝上也无使臣来见——小男孩刻意的挺了挺身子，得意洋洋道：“说出来吓死你——我是现在皇上的三皇子，”忽而那小男孩又撇了撇嘴，踢起地上的石子来，“可他不喜欢我。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子澈一惊，才恍然想起当年那场波澜，神色复杂的看向那小男孩，缓缓道：“你叫子恒，对不对？”小男孩一惊，拽着子澈的袖一阵猛摇，语气里带着迫切和惊喜，“怎么，你认得我？”子澈被他摇得有些发晕，侧过头去咳嗽几声，才摇摇头，静静道：“我只晓得你名字罢了。我叫——子澈。”

　　小男孩那双遗自迟妃的棕色暗瞳一缩，圆张了嘴，仿佛一条失水待毙的鱼，眼中忽然就盈满了泪，猛地推了子澈一把，又如来时一样，一溜烟跑开了去。秋棠这时恰巧端了药来，见子澈竟无半分反应，一时就慌了神，直直奔了去，一手探向子澈额头，一手给他顺气，“殿下、殿下，你有哪里不好没有？”子澈甫回过神来，轻叹一声，“我没事……只是——”话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秋棠一记白眼给逼的咽了回去，冒着热气的药汤直直送到眼前，子澈无奈，只得蹙紧眉头一气将那奇苦无比的药饮尽，“张太医开的药……怎么越来越苦了。”秋棠正熟练地收拾着药盏，低笑道：“若不是怕坏了药性，奴婢真想丢点黄连进去，这样殿下就不会不顾惜自己身子了。”
　　“你这……说的我倒像自己找罪受。”子澈笑了笑，扶着玉兰缓缓站起，正色道：“雩祭就这几日，不管怎么说——我也得等那时候过了才好。”天上一片乌云正正遮住了光，让他仿佛是置身于惨淡黑夜之间的一缕熹光，竟是说不出的萧索落寞——子澈总是这般轻易的就让人忘记他现在仍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秋棠黯然，起身替他理了理衣袍，安静而缓慢的退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子恒才遥遥看见嬷嬷佝偻着的熟悉身影，猛扑过去哇哇大哭起来。他觉得莫名的委屈，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子澈，而他早就从宫人艳羡的言语间知道了他，关于子澈的一切都化成子恒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的父皇，一贯是个极端严冷酷的人，而对于那体弱多病的二皇子，却舍得诸多例外。后宫用度减了又减，唯有用在二皇子身上的是添了又添——每日需服二参汤养心活血，三餐前养胃的砂仁黄芪汤更不能少——哪怕大半都被二皇子不争气的吐了去，可太医院仍是不厌其烦的熬煮这些药汤。而在他的母妃难产而痛苦濒死时，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守在郁秀宫，只因闷雷让二皇子天生脆弱的心脉受不住，现出些发病的征兆来——

　　就连叫他时，也是与叫他不同的。子恒也曾带着无限神往的，幻想着父皇如唤二皇子那声温柔宠溺的‘澈儿’一般，唤他一声——而年宴上，他亲近的动作，却终只得到一声冷淡的轻斥，“三皇子，你是没有学过规矩么？”

　　子恒哭的有些累了，只剩下些抽噎之声，那年老的嬷嬷有些苦涩的笑了，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要挤道一块去了，“让老奴猜一猜，殿下是遇上什么事了……”老嬷嬷用粗糙的手擦去子恒面上泪痕，“可是遇见二皇子了？”子恒一惊，抿着唇，丧气的点了点头。老嬷嬷目色变得狠毒，沉声道：“殿下，老奴只有一句话要殿下记得，”子恒抬眼，带着几分疑惑的看向老嬷嬷，“如果没有二皇子，殿下你本该有一切。你比二皇子更值得拥有一切——老奴伺候娘娘多年，娘娘是被苏皇后害死的！殿下，莫要忘了替你母妃报仇啊……”

　　子恒有些恐惧的挣了挣，他并不认得他的母妃，母妃于他不过是一个模糊而语焉不详的词——忽然他想起子澈，清俊眉目被一身华贵的衣袍衬得如画，微微的傲然自持躺在那双清澈明亮的眸中，像是被刺痛一般，子恒别过头去，带着几分依恋的靠在嬷嬷的身上，“嬷嬷……我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于是小恒同学正式冒出来。一个自卑滴小孩子。